第四十卷 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 (2)
那商大夫子良因缺了家臣,故此访求几个贤人,聘来帮他共理家政。不多几日,子牙早已到了。初见时子良少不得有些寒温的话,落后又访问些事体,子牙却也都答应得来。子良就留子牙在家中住下,做了家老。原来这家老正是家臣中总管的。过了三月,只见那子良的家政件件都蹉跎下了,略略干得几件,又都是有些七差八缠的。一则也是子牙的时运未至,故此作事懵懂。一则子牙专要精于大段道理的,这样琐碎事务不肯放在心上。子良见了这般光景,不觉大怒道:“此人徒有虚名,全无实用,留他在此必然误事。”唤从人们登时把子牙逐出门去,子牙也竟不分辨,飘然去了。
可怜知遇才无几,又催风浪撼虚舟。
子牙自遭子良之逐,仍旧东流西荡,过了七八年,不觉将近七十岁。一日,来到孟津地方,肚中饥饿,腰边并无一文,怎生是好?想了一想道:“且去寻个饭店,吃了再处。”那孟津正是个大码头去处,来往人甚多,饭店何止三五十个。子牙拣一个极兴的店进去吃饭,吃完了只见过卖走来叫道:“客官会钞。”子牙道:“我是不会钞的。”那过卖失惊道:“那里有吃饭不会钞的,这也希奇。”子牙道:“我是单身客人,身边没钱,情愿在你家做几日生活,把工钱准饭钱罢。”过卖道:“这个要问店主人,与我无干。”子牙就同了过卖走到店主人面前,把没钱买饭吃,情愿做工退还的话从头说了。店主道:“我这样一个大店,那里争在你这一人,只要在此勤谨就是。
十年也用得着,少不得还有辛力钱与你。”子牙谢了店主,竟去与那过卖做了伙计。自此之后,只在他家走递,也是一个饭店中的过卖了。过得两月,渐渐又有些不妥起来。你说这饭店里有甚不妥处?原来做过卖也是极难的,搬去吃时也要记数,乃至吃完又要报帐。或吃或不吃,要他照管酒肉,已会钞,未会钞,要他照管客人。若是有些差池,那店主就要折本,这都是要埋怨过卖的。子牙这样一个豪杰,如何做得这等腌脏事体,未免有些错误,却被那店主嗔道一场,不用他做过卖了。那店主做人还好,对着子牙道:“看你老人家,想是没处挣饭吃了,你便在我家住下,吃一碗现成茶饭,我也不多你。”子牙又住了四五日,自己想道:“大丈夫在世,无事而食人之食,于心何安?”辞别店主,又图他处安身。有诗为证:
身孤影只箧囊空,几度掀髯訾化工。逆旅无缘生计拙,却随败叶舞西风。
子牙离了孟津,想来四方流荡终不为了。自从当年离了父母之乡,已经四十余年,一事无成,仍旧是个空手孤身,不如回到东海上去,隐居遁世,少不得天下出圣主定太平,有一日用我的时节,自然显耀起来,何必区区奔走于人间?行了十数日,又早到东海之上。虽则山川无二,却也人物不同,那班四十年前的人尽皆凋谢,剩得几个。子牙况且白发萧萧,皮皱骨露,全然不是昔时模样,他那里还来识认子牙?子牙也不去识认他那里,也不把前事提起,惟有山光水色依然如昨。子牙瞻玩之间,倒也动了许多感慨。果然是:
山静如仁,潮回如信。飞浪腾波,犹然昔年之银马。崔巍层叠,仍前旧日之眠牛。睹景伤怀,知往者之难追。抚情忆事,幸来者之可挽。徒传初识苍颜叟,谁道重来故土人。
子牙到了海滨,自去剪些荆棘,结一茅舍,以为栖身之所。那时海滨甚多隐士,都是避纣乱的贤人君子,所以不必皆是本方人。正是那些四方人看得这个所在好,都要来住在此间避世了。内中最贤的便是散宜生、南宫括、闳夭这三人。他三人志同道合,结交极深。初然见子牙到此居住,也道他不过是个寻常老者。只因海滨是个人迹不到的去处,凡在那里隐遁的,免不得要撞拢来讲些闲话。一日,散宜生等三人,正在海边游玩,只见子牙从茅舍里走将出来,劈脸一撞,散宜生遂问子牙道:“这海滨有甚好处,你却独居于此?”子牙道:“这也不过偶然而已,并无甚么意思。”散宜生见其出言不凡,就知子牙也是个隐君子了。又随口问了些道理的话,子牙答来甚是精微,及至问起世故,子牙又极谙练。间或子牙问出一两句话来,三个人只好面面相觑,一句也答应不来。散宜生等三人遂向子牙道:“明日再来奉访。”子牙又独自在海上立了一回,也到家中去了。次日,只见散宜生等三人备了贽礼,竟到子牙家中,见了子牙道:“先生德盛义隆,我三人愿为弟子,伏望指导。”子牙道:“既承下交,彼此切劘便了。
”散宜生等三人,遂请子牙上坐,拜了四拜,自后竟为师弟之称,日日与他们讲解些道义,还又与他们寻究些兵法,习以为常。忽然一日,大家叙些家事,子牙也把历来的穷困,对三人说了道:“我一逐于妇,再逐于大夫,三逐于市肆。”散宜生等三人道:“那些世态人情,亦何足责?只有室人交谪,这正是豪杰受享处,先生亦不宜太恝然也。”三人得了此话,就一齐同到齐城,寻访子牙原妻的信息。问至一处,只见子牙的妻子独居一室,老翁死久了,及说起子牙之事,那妻子也甚懊悔。三人就接了他,同到海上,与子牙完聚偕隐。十年之间,散宜生等三人勤学好问,孜孜不倦,竟已渐入佳境了。一日,子牙自在草堂之上备了酒食,邀三人至,坐定道:“教者与学者原是交相有益的,今尔等学业俱已精切,还须要夹辅我老人,无使衰怠。今后把师弟之称,必须搁起。尔我四人约为朋友,互相切磋。”遂酌酒切肺,交拜四拜,已后俱要朋友相称了。酒散,子牙对三人道:“吾闻西伯实是天下一个贤君,我四人何不同往观之。”散宜生道:“我辈亦有此意,正要过来说知,今日既已相订,就是明日起身罢。”次日四人收拾同行,前往西周进发。有诗为证:
松柏凝姿报岁寒,梗楠文杞老岩盘。公门独植桃和李,密友相携芝与兰。
四人在路上商量道:“我们若竟去西伯那里求仕,即是自媒自嫁一般,极其可丑。不如各人自去寻个所在安身,待西伯自来求我,那时方显得隐士之荣。”计议已定,到得岐周地方,散宜生等自去闭门读书,或耕或樵,不拘职业。子牙常常手执纶竿,身披蓑笠,独钓于渭水磻溪之上。子牙在东海时也是尝去钓鱼的,可也往往得鱼。如今钓于渭水,三日三夜鱼无食者,子牙大忿,脱去衣冠。那渭滨上有一异人见了,不觉大笑道:“你且再钓看,纶必要细,饵必要香,徐徐而投,无使鱼骇。”子牙依他所说,果然初下,得了一个鲋鱼。再钓,又得了一个鲤鱼。子牙持归即破其腹,那鲤鱼腹中却有赤文,仔细看时,上面有五个字,道是:“吕望封于齐。”子牙想道:“吕便是我的姓,封于齐也是好字眼。只是望字怎的解说,且自繇他,或者日后自有应验。”不觉心中大喜。后来文王号子牙为太公望,人就把望字做了他的名字。此时,已有了先兆,可见人事莫非天定也。后人有诗云:
世人何必觅先机,觅得先机俟福齐。稳坐溪头垂钓处,经纶在手遇偏奇。
那时西伯昌正欲出猎,先命史编卜之,那史编卜得大吉,其繇辞云:
非龙非彲,非虎非罴。兆得公侯,天遗汝师。
西伯游猎于渭滨,见一老者,独钓于溪上。西伯将子牙端详了一回,知他是个隐士,竟自走将过去,先和他说些闲话,随后又访问些政事。子牙答应将来颇颇暗合西伯之意,西伯大悦道:“吾先君太公遗言,后世当有圣人适周,周遂以兴,子其是耶,吾太公望子久矣!”遂号子牙为太公望,载于后车以归。那时,子牙已是八十岁,所以世人传说,太公八十遇文王。史官曾有诗云:
八十行年运始通,而知七十九年穷。若非天意扶明主,怎肯轻留一老翁。
太公归国之后,西伯尊之为师,渐渐又闻得散宜生、南宫括、闳夭的贤名,西伯都将币帛去聘他来,俱以四友待之。自此太公望、散宜生等,皆做了西伯见知之臣。当时纣王无道,闻得西伯是个圣人,听了崇侯虎之谮,将西伯囚于羑里,意欲杀之,太公望与散宜生商议,以金千镒,求得美女、文马、奇货,因嬖臣费仲以赂纣。纣悦,遂释西伯。后来西伯昌既薨,子发嗣位,复尊太公望为尚父,每每与他议论伐纣之事。及伐纣时,尚父左仗黄钺,右把白旄,亲斩纣于鹿台之上。武王既为天子,论功行赏,封尚父于齐营丘。那时,尚父已是百有二十岁了。尚父至齐,却好莱人起兵来伐,欲争营丘。原来莱夷正与营丘相近,因纣之乱,周家新得天下,未能安集远方,故此莱人要与尚父争国。尚父只是修德治政宜民齐俗,那莱人自然化服而去。及周成王时,尚父犹在,成王使召康公命尚父道:“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五侯九伯,皆得征之。”齐国繇此得专征伐,遂为大国,后来子子孙孙极其强盛。至桓公时,复伯天下。后人有诗一首,相赞之云:
茹贫食苦一身轻,跋涉流离尽半生。帝佐王师侯伯主,禄山禄海老人星。
总评:当时纣之无道,惟妲己之言是听。而太公望、散宜生却以文马、奇货陈于纣前,固得计矣。但其献以美女,不知出于何意。假若妲己大发妒心而遗祸于文王,则此举岂不失算乎?虽然侥幸得免,吾以为西伯诸臣之贤,尚不及妲己之贤也。
又评:太公不可及,其寿更不可及。后人之欲图富贵者,何必向天女乞巧,思先须向北斗乞寿命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