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东的马六生活在一栋十六层的鬼楼里,他住六楼,这一看就是上了岁月的老建筑了,墙壁斑驳,木门的边沿有些霉味,许是这家的主人懒得打理,任这霉味飘忽在空气中。一般顶楼会比较干燥炎热,但从那些发霉的角落看出,要么是这家主人喜欢潮湿环境特意撒了些水在房间里,要么就是阴气太重,也就是说,这房间的主人离死不远了。
马六看着他那尚在人世的妻子,两鬓斑白,奄奄一息,在生死边沿苦苦徘徊着。她的身边默立着她的孩子们——马六死的早,她拉扯大这些孩子委实不容易——马六就静静的站在她的床边,静静的等待着她的来临。
是你......原来你一直在啊......
妻子有气无力的说道,她的孩子们只当是呓语,而只有在马六的耳朵里,这是再激动不过的。
他看到妻子的灵魂已经开始脱离肉体。那过程有些痛苦,就像我们从娘胎里分离出来一样。那时,我们从母体里获得的空气转而用肺呼吸;而这时,则需要停止用肺呼吸了。马六看着他的妻子痛苦挣扎,虽心痛万分,可这是必经的过程。
他伸出手去触及她的灵魂,那飘忽的一团还没有形质。只是片刻后,灵魂幻化成形,他便一把抓住,把她从肉体中拽出来。
我看见你了,妻子说,原来你一直都在啊......
马六很开心和妻子在阴间相聚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拉着她的手。
只是你还是那么年轻,我却老了丑了......
原来普天下的女子看见心爱的人最在意的都不过是美丑。马六扶着她白色的头发,那如雪如絮散在阴风里的烦恼丝犹如三千弱水静静流淌。她大抵是模糊了他年轻时的模样吧,所以端着马六的脸仔细端详,生怕遗漏了细节。
好看么?马六稍稍脸红。已经有三十载,没有人这般注视着他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就是脸色白了些。原来这三十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这里是弥留城,便是让痴心人停留的。每天可以在这里看着你,陪着你,这三十年也并不漫长。马六和白发妻子看着他们的孩子,围在肉体边上痛哭流涕,而他们安详的看着一切。
没事儿,他们会好起来的,马六安慰道。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阎王那,然后去极乐还是去转生,你选!
他们离开那老房子,慢慢走下楼梯,身后是他们孩子的哭声。只是迈出房子的那一刻,那间房子如同磷火一般燃烧起来,绿色的火焰跳跃舞动,居然还会发出柴薪燃烧时的噼啪声。女子害怕的缩在马六的怀里,只是当她明白这里是鬼界之后,心里坦然许多,只是直直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下面还是五层,头顶还是七层!
马六说道:别害怕,我心愿已了,这念想自然就开始燃烧殆尽。女子点点头,确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那绿火烧的愈加旺盛,逐渐把整个房子都吞没了,如饕餮般想把一切吸食殆尽。只是楼下的五层,楼上的七层确是安然无恙的。马六如同小孩,把牵着妻子的手伸进火里,却是触手冰凉,还可以如同玩水一般搅起一些云纹来;云纹似乎还带有灵性,时不时显示出他们两人生时的光景。
看,这边是我在这里时时刻刻的念想,我真的...好想你......说着便流出泪来。
呵呵,还跟个孩子一样,面对丑老婆子还说这么羞人的话。女子有些羞恼道。马六也不顾别的,竟是深深的吻上了妻子,搂紧她。三世情缘,也抵不过久别重逢的喜悦。
咳咳,你们在这里,怕是这火要烧个没玩了......
墙角的昏暗处,有个有效的模糊的身影,悠悠然说道。男女一下子约束起来,许是许久不做这亲热的事情,被人一点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妻子好奇的像墙角处张望,奈何光线晦暗,并不能够看清其模样,只是其身上传来一股深深的恶臭像是许久未洗澡一样。马六看着强忍着犯恶的妻子,又看看墙角,说道,我们这就走了......
说完,带着些许防备,马六拉近妻子,小心谨慎的从他身边挪过去,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还是走吧。如此下楼,朝着附近的酒店走去。一路上,女子东张西望,看到不少奇景,一是这里的楼房,虽然和人界的一样,有的却悬浮在空中;二是这走在路上的鬼真个什么样的都有,三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他们的样子极不匹配,有老奶奶叫年轻女子妈妈的,有老人牵着年迈大狗的,而像他们夫妻这样看上去老少配这种极不和谐的存在,确是比比都是。
酒店门前排了很长一摞人,真不知道这小房子如何挤得下这么多人。店门口站着两个体格硕壮的保安,各手里牵着一条恶犬。有个别的鬼经过这里的时候,便死在了犬牙之下,亡灵化成一团黑火化为灰烬,而排着队的鬼众竟只能莫名的看着。等轮到马六他们,马六紧紧抓着爱人,竟也如此担惊受怕。只是这恶犬并未对他们怎么样,只是细细嗅嗅,之后一脸不屑的放他们过去。
进去之后在酒店两边各放着一尊金鸡雕像,和之前那两只恶犬相比这里寻常许多。他们悠闲漫步,慢慢走到酒店前台。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坐在高脚凳上,极不相称的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上穿的燕尾服似乎大了些,燕尾盖住了高脚凳直接拖到了地上。而在他身后,竟是悬着一副对联:
毫笔著春秋春甜秋苦;
铁杆判善恶善洗恶消;
这十八个镶金大字如张了翅膀在孩童后面旋舞,每每有人上前就闪一边。轮到马六,那金晃晃的光不可逼视,连眼前的孩童都模糊了。
吃饭还是住店?孩童问道。
自然是住店的。马六回答。
孩童拿出一个大盘子,说道:一苦生一雷,一雷消一魄,一魄需三载,三载别轮回。大体的意思是身外之物皆是苦,这些苦在阴间道上回招致天雷,这天雷和五雷之刑不同,天雷只消一魄,算是略施惩戒,这一魄鬼魂需要三载才能够重新修炼回来,当然不修炼也可,转世投胎多半痴傻无可救药,任何鬼都知道这一魄的重要性,所以会在此处把一切身外之物统统交给眼前的小饕。
呃...目前房源比较紧张,呃...看你们是夫妻,便给你们间情趣大床房吧,呃...——那孩童在念情趣大床房的时候一脸茫然,却是听得马六他们脸上青红交映。四目相对,望穿秋水。
马六和妻子把身上的东西,包括冥币,冥饰,鬼舍利和鬼念都放在盘子里,两人去铅华盆里洗了把脸,然后从孩童那领了把古拙的钥匙和鬼灯笼,便继续向前走去。来到房前,打开门,鬼灯笼飘进去点上蜡烛,然后熄灭。
房间里自然是有张床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厚厚一叠宣纸,一只判官笔,和一扇门。这床是让鬼魂休息的,可能也不只是休息那么简单,因为这鬼由人来,人有七情六欲,鬼亦然,鬼夫妻到此处可有一夜缠绵,秋波流转,断了长久的相思念,欲念,以无垢的姿态寻求转生,那是再好不过的;
宣纸和判官笔用来书写自己在人间犯下的罪状,来减少阎王审判的时间;至于那扇门,自然是通往酆都的。马六和妻子坐在床边还在温热感情,想必是这一夜缠绵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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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绿火烧了半个时辰有余,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便等了这么久。马六走了,这剩下的遗产便是见着得,所以他等着这火燃烧殆尽。火焰熄灭,一颗闪着绿光的玻璃圆珠子悬在半空中。他走上前去,抓住然后放进袖子里,只是这数量确实少的可怜,他啐了一口,然后重新回到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