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教授,也是萩尾望都《有11个人!!》等英文版的译者马特·特隆曾这样概括了少女漫画的特点:“我发现少女漫画最独特的地方乃是她们对日常生活中点滴人性的真实描绘……(中略)较注重于感觉、情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格和处境等这些画面比文字和动作更能贴切表达的东西。”①毋庸置疑,这些也正好是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小说的特点。特别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准确把握和细腻描绘,不光是所有少女漫画共同的东西,也是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两者最为近似的地方。她们俩都可以称之为在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倾注了最大热情的作家,总是用温柔的眼光注视着人类的心灵。而且,在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她们俩都是高度自觉的。怪不得山田咏美在与吉本芭娜娜的对谈中说道:“说起我和芭娜娜的小说,必定都是与他者发生关联的小说。”②因此山田咏美说,她“讨厌那种描写独居生活之孤寂的小说”。而且,她们还提到,在实际生活中她们俩都无法忍受那种不与他人发生关联的独居生活。尽管两个人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共鸣,但在如何描写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上却采取了迥然不同的方法。而又正是因为这种描写方法的殊异导致了她们俩读者群的分化。吉本芭娜娜说道:“我的感觉是,如果一个班级有十五个女孩子,那么,我和山田就各自分担了一半的人。”由此也可以知道,吉本芭娜娜和山田咏美的读者群乃是类型不同的两种人。这是因为尽管两个人都热切地谋求人与人之间的强烈联系,并因此而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但在如何才能使这种强有力的联系获得现实性这一点上,她们俩却显示了不同的考量。与山田咏美谋求人与人之间的浓烈关系不同,吉本芭娜娜谋求的是一种柔和而透明的人际关系,也因此而诞生了各自不同的读者群。至于成为谁的小说迷,是由对何者的世界产生共鸣来决定的。而对何者的世界产生共鸣,无疑又微妙地取决于读者自身的个性、生存方式、价值取向等因素的影响。
①《西方人类学教授眼中的少女漫画》一文。
②此节中的引言均见于《文芸》平成4年?文芸賞特別号。
另一方面,山田咏美与吉本芭娜娜的差异也明显地表现在其对恋爱的描写方式上。换言之,在重视人与人的关系,并以恋爱为中心来表现人际关系这一点上,她们俩是相同的,但在恋爱的表现方式上却不乏一种对照性。毋庸赘言,山田咏美与吉本芭娜娜对恋爱把握方式的不同,乃是基于两个人人生体验的殊异。比如,我们可以从她们俩在《文艺》杂志的对谈中了解到,吉本芭娜娜是把恋爱看作两个人共同营造的一个“场所”,而山田咏美则把恋爱看作男女两个人“原始情念的冲突”。吉本芭娜娜是这样说的:“恋爱毕竟是一种能量。能量和能量的碰撞,就会营造出一个场所吧。因为在那儿只有两个人,所以也就有了恋爱吧。”由两个人共同创造的心灵空间和生活空间,是构成吉本芭娜娜恋爱形象的最原初的根基。
与此相对,山田咏美却把恋爱看作是一种原始的生理冲动,她说道:“我觉得,恋爱总有着某些原始性的因素在内。(中略)说起恋爱,尽管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恋爱论,但说到底,却是相当生理性的东西。所谓生理性,我想,当然并不只是指身体,即便在心灵的部分,也是从所谓的‘直感’开始的。”正因为如此,她关注的是恋爱与性的关联性。可在吉本芭娜娜对恋爱的考量中,却并不像山田咏美那样,对所谓“从性爱中衍生出来的东西”抱着浓烈的兴趣,甚至毋宁说是采取了回避的态度。
倘若把通过肉体或者通过性爱来描写男女间深刻关系的山田咏美视为描写大人恋爱的小说高手,那么,吉本芭娜娜则可以叫做竭力避开描写肉体接触的少女恋爱的小说大家吧。对于在男人面前羞于展示自己身体的女性来说,即便她们不无恋爱的愿望,但也不可能迈步跨进山田咏美的世界吧。这倒并非因为她们作为女性对自己的身体缺乏自信,而是因为在她们看来,即使没有肉体的接触,那种强烈而美好的爱情依旧能够得以成立。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无疑就是俘虏了抱着这种恋爱观的读者们。这种重视精神性而回避肉体性的恋爱观,并非少女读者特有的东西,也是那些在年龄上成了大人但却依旧保持着少女感觉的女性对爱情所抱有的美丽梦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爱情观沿袭了80年代以前少女漫画所一贯编织的浪漫爱情理想。
我们在《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观》一章中讨论过,从80年代后半期开始,少女漫画中的性表现不仅在量上迅速膨胀,也在表现的激烈程度上突飞猛进。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读者的女性不能不对大肆泛滥的恋爱表现和性表现作出自己的抉择,明晰自己心中的好恶。读者也随之而发生了分化,演变成两大群体,一种是对过激的性描写产生了共鸣,坦率地接受其影响,从而引发了自身变革的女性读者,另一种读者却恰好相反,对过激的性表现心生厌恶,尽管对性并非漠不关心,但却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像作品中的主人公那样对性采取开放的态度。不用说,前者构成了喜欢山田咏美小说的核心读者群,而后者则构成了喜欢吉本芭娜娜小说的核心读者群。
回避性爱的芭娜娜世界和直面性爱的咏美世界
纵观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作品不难发现,在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世界里,尽管存在着大量的恋爱描写,但却鲜有直接的性爱描写,特别是与山田咏美的作品相比较,更是有着云泥之差。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关注乃是吉本芭娜娜和山田咏美作品的中心主题。也许对于吉本芭娜娜来说,恋爱乃是建立惬意的人际关系的一种尝试吧。在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中,即便所谓的恋爱小说,也大都在男女主人公确立了恋人关系的当口迎来小说的结束。换言之,在某种意义上,她继承了传统少女漫画的主题,着力描写的乃是两个人终于寻找到一个惬意居所的戏剧。就如同少女漫画中的“校园浪漫爱情故事”几乎总是把终点设立在两个人公开恋情,开始正式交往这一结局上一样。在吉本芭娜娜的小说中,很少描写恋爱中那种有着肉体关系的热烈恋情,更准确地说,吉本芭娜娜在自己的小说中略去了那种对由肉体关系达成的爱情高潮的描写,以至于有人认为吉本芭娜娜在《厨房》中悄悄把性欲置换成了食欲(可参见下一章《吉本芭娜娜:漫画与文学》)。
在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中,不是象山田咏美的小说那样,将恋爱情感的深厚和炽烈表现为从肉体关系中所产生的精神上的升华。在她的笔下,思念对方的强烈感情,还有男女双方牢固的联系,乃是借助两者之间某种心灵感应的发现或是超常现象的发生等来加以展示的。比如在《厨房》中男女主人公做了同一个梦,在《满月》中,美影与雄一身在不同的地方,却同样感到了饥饿。还有在《月光阴影》中,早月在阿丽的引领下,看见了死去的恋人阿等伫立在对岸的身影。而阿丽也是怀着也许能够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与死去的恋人进行最后的告别,而来到这个小城的。通常情况下,一旦在故事里穿插了超能力或超常现象,不免让人对故事的真实性产生怀疑,但也许是因为吉本芭娜娜对作品整体氛围恰到好处的把握,还有对其中的人物精神状态进行了精妙的描写吧,读者竟然把那些超常的现象作为一种不乏现实感的东西来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下来。在此,我们不能不联想到少女漫画、SF对年轻读者的影响。少女漫画中的超常现象是普遍存在的,鬼怪、死者与人毗邻而在的事情也屡见不鲜,这些超常现象有时候甚至构成了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契机。因此,年轻的读者们已经在漫画和SF小说中培养起了接受假想现实的高度能力。也许是因为在假想现实中习以为常了吧,在他们那里,死亡和孤独并没有成为某种过于沉重的东西。也许不少成年读者会觉得吉本芭娜娜的作品带着很大的幻想性,但在年轻读者看来,与其说它是幻想性的,不如说更是现实性的。以至于山田咏美也说道:“尽管有人说,芭娜娜的小说描写的是当今的爱情幻想,可我却不觉得是幻想。毋宁说是相当现实的东西。”①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吸引,既然不是纯理性的产物,而是有着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在发挥着微妙的作用,那么,如何依靠语言的表现力来说服读者,就成了小说的关键。而不用说,吉本芭娜娜就拥有着这样的能力。吉本芭娜娜声称,希望写出“非日常性的东西进入日常的那种感觉”,无疑,她那些恋爱小说中的纯粹之爱乃是依靠精神的强大力量来保障其现实性的。
①见《文芸》平成4年?文芸賞特別号。
谈到《厨房》中的男女主人公雄一和美影为什么没有发生性爱的时候,吉本芭娜娜在与山田咏美的对谈中说道:“尽管我不能说,似乎就要发生却没有发生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但我总以为读者是会带着一种默契感来阅读的。现在看来是对世间和读者过于相信了,不过,说起为什么不做爱,是因为两个人都太累了,没法做爱的缘故吧。对于我来说,就是这么回事罢了。尽管人们似乎并没有这么来理解。”或许这样的解释并不具备充分的说服力,但我们可以说,她是一个基本上刻意回避了描写性爱的作家。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因为《厨房》没有性爱描写,才引发了读者的共鸣吧。《厨房》的魅力就在于男女主人公那种在与普通恋爱稍微错位的地方所建立起的亲密关系,暗示了一种新型的人际关系的可能性。
而山田咏美则被视为性爱描写的旗手,其文学主张的是肉体对精神的优越地位。作为一个与吉本芭娜娜同样关注人与人关系的作家,她的作品试图通过性爱来重构在现代社会业已解体的男女关系。在她的世界里,有着一种贯穿始终的信念:排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性,小说便不可能成立,而人与人的关系在男女那儿,则基本上表现为一种性的关系。因此不可避免地产生大量的性爱描写。比如,在她的成名作《床上的眼睛》中,就写到了做夜总会歌手的日本女孩金与美国逃兵斯彭之间从单纯的性爱发展到灵魂之爱的过程。山田咏美在与吉本芭娜娜的对谈中,是这样谈到自己描写性爱的理由的:
“尽管人们说我喜欢描写性,其实,我想写的并不是性。说真的,或许我并不是那么重视性吧。是因为想描写从性爱中衍生出来的东西,才作为一种细节来使用的。但这一点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理解,所以引起了轩然大波吧。”②
②均见于《文芸》平成4年?文芸賞特別号。
显然,山田咏美所说的“从性爱中衍生出来的东西”,或许就是指通过性爱这种浓密的人际关系,在肉体的碰撞中所激发出的灵魂火花吧。因此她常常描写那些通过性爱,使爱情得以升华的恋人们。尽管对于某些人来说,性爱的确具有使爱情升华的力量,但我们不能不看到,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种过于浓密和粘稠的关系有时候反倒可能让既有的情感遭到毁损或解体,成为一种巨大的负担。在他们看来,毋宁说倒是在柔和的相互接纳中反而会诞生某些真切的东西。无疑,吉本芭娜娜小说中的人物就属于这种类型。不用进入到轰轰烈烈的肉体关系,而只是温柔地相互慰藉,避免相互伤害,从而建构一种充实而不腻人的男女关系——这恰恰是那些尚未踏入“性”的世界的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女性们——即现役少女或者还保持着少女感觉的女性们——所憧憬的恋爱模式吧。
尽量避免伤害对方,其实也是为了免于让自己受到伤害的一种保险措施。当然,这种善良既可以安慰对方,也可以让对方变得更加脆弱。可即便如此,对于那些除了善良以外再也找不到生存根据的人来说,却也意味着某种希望。善良的人聚集在一起,建立一个惬意的居所,这对于不堪精神重负、动辄容易受伤的现代人来说,当然具有一种近于“治愈”的功能吧。(当今日本,无论是歌坛,还是影视界,所谓“癒し系”的艺人或作品大行其道,或许也是源于同样的背景吧。)但这种治愈的功能中却隐伏着一种危险性,那就是很可能导致他们一直蜷缩在这个惬意但却封闭的世界里,而不敢再勇敢地迈向外部的纷繁世界。正是在固守自我的世界、拒绝走向成熟这层意义上,伊安·布尔马发现了被称之为“延缓成熟症候群文化”的少女漫画在吉本芭娜娜作品中的深深印迹。①
①见「吉本ばなな 桃色の夢」《イアン?ブルマの日本探訪》TBSブニタニカ。
而另一方面,山田咏美笔下的人物却深谙自己的欲望。他们一边在床上做爱,一边让自己的欲望相互碰撞。因而能够咀嚼到那种从浓烈的男女关系中迸发出的巨大快感。尽管有时候不免相互伤害,但却同时得到了人格的磨练。在这种意义上,山田咏美的恋爱世界乃是一个粗犷而坚韧的人性世界。床上的男女们在肉体碰撞的同时,也在进行着一场精神的格斗,就俨然在进行着一场肉体与精神的殊死战争。
因此,尽管读者不能不折服于山田咏美那种不顾一切的恋爱激情,但不免又觉得难以轻易地仿效。那是一个唯有具备非凡恋爱能力的人才可能获准进入的世界。特别是对于厌恶对立和回避冲突的的现代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有些过于激烈或者说残酷的世界。因此,较之山田咏美的小说,倒是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更容易为他们所接受,更容易成为他们移情的对象。但也唯其如此,山田咏美的小说才更加显得难能可贵,她在如今这个恋爱与性严重脱节的时代里,在根源的意义上追究着恋爱与性的本质,并试图恢复恋爱和性的统一性。乍一看,山田咏美这种始于性爱的现代爱情模式,与池田理代子等少女漫画家把性爱看作是恋爱最终归宿的爱情模式大相径庭,甚至恰好相反,可实际上,在狂热追求灵与肉的一体化、恋爱与性的统一性上,不妨把山田咏美的小说视为《凡尔赛的玫瑰》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的现代翻版,其中蕴含着一种真正的古典性。
山田咏美和吉本芭娜娜就这样分别构筑起了自己的小说世界,并把那些接受了80年代漫画影响的一代年轻读者揽入了各自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