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静静注视着她有些不安的目光，微微一笑：“姑娘放心，庄先生会帮你把剑修好的。”
话音未落，祁梦秀眉一紧，眼神渐冷，语气微促，心中疑虑脱口而出：“阁下怎会知道我此来是为修剑的？难道阁下还知道些什么？”
“姑娘身负长剑却用缠布小心保护，腰间又携一把短剑防身，略微思考便知肯定是姑娘的长剑出了问题，所以姑娘不得不暂时用短剑防身。”男子神色淡然，语气不缓不急：“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在下并无恶意。”
“是在下唐突了，但请公子原谅。”祁梦微微抱拳，以表歉意。
男子也应承以礼回之，没有作语。细风扇动藤叶，发出沙沙声响，空气里沉浸着竹草的清香。两人就这样静默着，祁梦见男子丝毫没放在心上，便也忽略了心底里萌发的尴尬。祁梦把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小水池，无波的水面上躺着几片泛着黄意的叶，她眼底有些动容：“这里真的不错，很美，也很静。”其实她并没有期待他会作声回答。
“嗯，的确，鲜有这般地方，这一带也就只有庄先生有些雅趣了。”男子缓缓道来，嘴角略带一丝笑意，衬着阳光，他的面容越发明亮：“不知姑娘的家乡有没有这般美境？”
祁梦没想到他竟然回复了自己突发的感慨，心底为之一动，她蓦然想起亲手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师父崇德大师，师父这一生只收了她一个女弟子：“有，我是寺中子弟……清兰寺，阁下可晓得？”
“清兰寺？”男子眉尖微挑，声音轻而坚毅，缓缓道来：“寺中住持崇德大师德高望重，精谙佛道，通晓诸多武家学派，前几日听闻大师仙逝，真的很让人痛惜。”
祁梦微微低下眼帘，轻轻回道：“他，是我师父。”
“在下不知，实在抱歉，请姑娘见谅，”男子惊讶，忽觉此言不妥，方才很有可能触及对方内心的伤处，但也很快恢复常色：“人死皆不能复生，但也恳请姑娘悲从中来，节哀顺变。”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祁梦扯出个微笑，心底一片苦涩。
两人沉默片刻，祁梦抬起头来，那双凤眸里带着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意味：“请问公子尊名？”
男子微愣，但也笑了一笑：“微名不足挂齿，敢问姑娘芳名。”
祁梦也畅然一笑：“既然公子不想说，那在下也就不再过问了。也罢，人走江湖，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这世事孰轻孰重，大家心中自有定论。”
“姑娘所言甚是，江湖固然如此，人生世事皆有变故，又何止人心呢。”男子目光流转，盯着祁梦清秀的面孔缓缓道来。
祁梦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这个人轻描淡写说出的话竟深深打在了自己的心上，回首过去的几年，自己亦不是如此？男子双眸深深似海，让人实在捉摸不透。他仿佛看透了自己的内心，只言片语便把对方内心硬生生撕开，不流血的残忍，泛着生生的痛楚。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般从容隐邃的人物，一时间她竟有些措手不及。
这个男子，宛如神人。
******
展莫晨静静看着离自己只有五步之遥的素衫女子，不禁为她眉尖那抹不符年龄的坚毅所动容，她背后的那把长剑虽然未见全貌，但是只凭剑柄处精致叠密的络纹便可知此剑不凡，加上她用层层绢布以缠之，让他相信这个女子视此剑如命，高度的警觉渗透于她的一言一行。目及她腰间那把小巧的短剑，更是让他深笃此女必定是个行走江湖多年的剑客。
江湖上皆知楼外郡清兰寺住持崇德大师膝下有一女弟子，二十年细心教养，待之如亲子，更是将毕生精学皆传授于她。而这个女子曾在五年前成为帝国叱咤一时的“第三剑客”，一年之后忽然隐没，成为江湖的一件奇闻。
展莫晨伸手轻触身旁的桂叶，嘴角流露出一丝浅笑，这个女子此次前来必定是想拜请庄聂修剑，而她的身份他大致也已明了。虽然自己身在朝堂，但是江湖上的风云之事多少也有所耳闻，何况又是名扬天下的帝国五剑客。多年在朝中行事，心智早已成熟，识人看人更是深入权谋，一切都没有年少时那般单纯。看透别人容易，但是自己呢？
她或许也察觉到自己的身份了，展莫晨望着女子有些清瘦的背影，眼底流过一丝不忍和疼惜。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但也太过执着，只可惜上天有时候造化弄人。或许她也如自己这般，看不透命运，苦苦挣扎在困境中，如被束缚的笼中之鸟，逃脱不出原本的宿命。而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展莫晨倒是有些羡慕起眼前的女子，来去自如，毫无拘束，只可惜云淡风轻的日子早已远去，何况自己身后是帝都层层深宫，又或是逃离不去、早已注定的宿命。
******
大约一刻钟后，庄聂从锻造房中走出来。祁梦本以为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没想到他竟还如此年轻，约摸四十，一袭黑衫衬托着他原本严肃的面容更显阴沉。
展莫晨上前微微抱拳：“久仰庄先生大名，在下欲从先生这里求一把匕首，不知先生与否。”庄聂微微侧身，“这边请。”
祁梦跟随二人来至前堂，很典雅的居室摆设，与庄聂本人的气场格格不入。祁梦只觉果真如那老者所言，这个庄聂是个十足的怪脾气。
跟随庄聂二人穿过正堂，来到一间藏剑室。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剑器，木柜上陈列着诸多短剑匕首，还有一些不常见像铁鞭、双刹等软武器。大大小小足有上百件，让人只觉眼花缭乱。祁梦看着满室的造剑，这些固然都是精品，随便挑出一件也必定价值百金，但这里面任何一把都无法与自己的誓蓂匹及。
展莫晨对庄聂淡然一笑，字字明晰：“庄先生，这里并没有我想要的。”
庄聂听罢微微蹙眉，脸色依旧那般阴沉不定，声音有些喑哑，像是许久没有喝水了：“我的剑大都在这里，公子难道一把也都看不上？”
“这倒不是，”展莫晨看起来很平静，慢慢叙来，他的话让庄聂甚是惊讶：“听说庄先生手里有把‘白露’，这把短剑做工相当精湛，可谓是匕首中的极品，在下知道这是先生的私人藏物，愿以一本《蛰离子》换得这把剑，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蛰离子》？！祁梦一惊，这本书可是上古造剑技艺的奇书，当今更有“医剑天书”之称，如今江湖上早已绝迹。真不愧是皇室中人，祁梦心中喟叹，如此罕见的奇书恐怕也只有在宫中可以寻得。
庄聂心中一震，祁梦看得出他也为之所动，“公子可真有这本书？”“先生不信我？”展莫晨面容平静，所言波澜不惊却暗含威严。庄聂忽觉此人身份不凡，微微颔首：“那好，请公子随我同来。”
祁梦驻足并未跟随，而是留在藏剑室中盯着满厅的剑器出了神，她不知不觉间又想到誓蓂。祁梦将一直负于身后的誓蓂解下，打开剑身上缠裹的一层层绸布，精美而古朴的剑鞘让祁梦眼前微润。拔出剑来，另外一半断剑也从剑鞘中滑出，“叮”得一声打破了室中的宁静，这一声如玉碎般清脆却格外刺耳。晶莹光滑的剑身闪过一道寒光，映在祁梦眼里，心上为之一痛。
祁梦轻轻捧起脚下滑落的短剑，小心翼翼地收好，见庄聂与那个男子一同出来，想必二人交易成功。那男子手上的“白露”是老一辈造剑大师邢实秋的临终之作，这是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在帝国名剑谱中排名第七。这把白露虽也是精品，在祁梦眼中，依旧不及誓蓂的一丝一毫。
“庄先生，”祁梦叫住他，这让庄聂意识到前来的还有一个人。祁梦忽略掉庄聂脸上透露出的不耐烦，目光坚定：“庄先生，您可有什么办法来修好这把剑？”
庄聂皱皱眉，“什么剑？”祁梦将誓蓂平放到桌上，轻轻掀开剑身上裹着的一层绸布：“就是这把。”
修长的誓蓂剑鞘出现在眼前，庄聂惊讶地抚摸着誓蓂剑鞘上古朴的纹路：“这是铁木，千年不朽，却重如磐石，”庄聂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是誓蓂剑，是在下老祖母的毕生心血。”他抬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素衣女子，声音有些沙哑：“你，可是无冥？”
“在下正是无冥。”祁梦轻轻拔出誓蓂，残断的剑身静静躺在桌上。祁梦别开了眼，她不敢看到这把受了重伤的誓蓂。
“这剑是怎么断的？”庄聂拾起桌上的另一段残剑仔细瞧了瞧，疑惑地问道。
“四年前帝国大战，被杀千刀斩断的。”祁梦长吸一口气，“庄先生，您看这把剑是否还有救？”
“有是有，不过，”庄聂一顿，叹了口气，“老祖母早已离世，这世间恐怕只有她一人才可修的好它罢。”
祁梦心中一痛，强忍住眼间渐浓的酸涩：“不管怎样，但也恳请先生想想法子，救救他它吧。”
站在一旁的展莫晨一直没有作声，他静静看着桌上那把一分为二的短剑，只轻轻一笑：“或许，那本《蛰离子》上会有先生想要的答案。”
庄聂听罢，眼中一亮，默默点头，从袖间掏出那本泛着黄意的薄书略微一翻，抬头看着眼前神色伤心的女子，缓缓道来：“无冥，你师父临逝前曾写信与我，告知此事，你也应该知道，你是他这辈子最疼爱的弟子，信中嘱托我若你来此，要我好生照顾你。誓蓂剑断曾让你心灰意冷，崇德曾与我谈及，之前我也有所耳闻，”庄聂停下来，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你先住在我这里，这把剑，我会尽力修好，也请你放下心来。这段时间，若是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或者内人，定当尽力而为之。”
“多谢先生，”祁梦行了一礼，默默收起桌上的残剑。
出了正室，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祁梦打算把马牵至后院的马厩中，正值展莫晨亦要告辞，两人便一同走出德峰居。
“公子，若是有缘，后会有期。”祁梦仰起头，平静地看着比她要高出许多的靛衫男子。
展莫晨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阳光下的他明亮得让人离不开眼。他跨上马来，髻首的缎带随风而扬，微微点头：“后会有期。”
祁梦望着绝尘而去的三人，静静站在树下。恐怕也无机会再见了吧，祁梦黯然失笑，这般从容淡然、宛如神人的男子，世间能有几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