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者天之命也,圣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动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圣人者岂其无情邪?圣人者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参乎天地,变化合乎阴阳;虽有情也,未赏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者邪?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火之潜于山石林木之中,非不火也;江河淮济之未流而潜于山,非不泉也。石不敲,木不磨,则不能烧其山林而燥万物;泉之源弗疏,则不能为江为河、为淮为济,东汇大壑,浩浩荡荡,为弗测之深。情之动弗息,则不能复其性而烛天地,为不极之明。
故圣人者,人之先觉者也,觉则明,否则惑,惑则昏。明与昏谓之不同。明与昏,性本无有,则同与不同二者离矣。
夫明者所以对昏,昏既减,则明亦不立矣。是故诚者圣人性之也,寂然不动,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也。复其性者,贤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则能归其源矣。易曰:“夫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尽其性而已矣。子思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者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圣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礼以节之,作乐以和之。安于和乐,乐之本也;动而中礼,礼之本也,故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步则闻佩玉之音,无故不废琴瑟;视听言行,循礼而动,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诚也,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非他也,此尽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为也,不亦惑邪?
昔者圣人以之传于颜子,颜子得之,拳拳不失,不远而复,其心三月不违仁。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其所以未到于圣人者,一息耳。非力不能也,短命而死故也。其余升堂者,盖皆传也。一气之所养,一雨之所膏,而得之者各有浅深,不必均也。子路之死也,石乞孟魇以戈断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由也非好勇而无惧也,其心寂然不动故也。曾子之死也,曰:“吾何求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此正性命之言也。子思,仲尼之孙,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传于孟轲,轲曰:我四十不动心。”轲之门人,达者公孙丑万章之徒,盖传之矣。遭秦灭书,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于是此道废缺。其教授者唯节行文章章句,威仪挚击剑之术相师焉。性命之源,则吾弗能知其所传矣。道之极于剥也必复。吾岂复之时邪?
吾自六岁读书,但为词句之学,志于道者四年矣,与人言之,未赏有是我者也。南观涛江,入于越,而吴郡陆修存焉。与之言之。陆修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东方如有圣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圣人焉,亦不出乎此也。惟子行之不息而已矣。”呜呼!性命之书虽存,学者莫能明,是故皆人于庄列老释。不知者谓夫子之徒不足以穷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问于我,我以吾之所知而传焉,遂书于书,以开诚明之源,而缺绝废弃不扬之道,几可以传于时,命曰复性书,以理其心,以传乎其人。乌戏!夫子复生,不废吾言矣。
(李文公集卷三复性书上)
或问曰:“人之昏也久矣,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文。”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虑。’又曰:‘闲邪存其诚。’诗曰:‘思无邪。’”曰:“已矣乎?”曰:“未也,此斋戒其心者也,犹未离于静焉。有静必有动,有动必有静。动静不息,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于动者也’,焉能复其性邪?”曰:“如之何?”曰:“方静之时,知心无思者,是斋戒也。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中庸曰:‘诚则明矣。’易曰:‘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问曰:
“不虑不思之时,物格于外,情应于内,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为邪,邪本无有。心寂不动,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颜氏之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问曰:“本无有思,动静皆离。然则声之来也,其不闻乎?物之形也,其不见乎?”曰:“不睹不闻,是非人也。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者,斯可矣。无不知也,无弗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是诚之明也。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曰:“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易曰:‘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一阴一阳之谓道。’此之谓也。”
曰:“生为我说中庸。”曰:“不出乎前矣。”曰:“我未明也。敢问何谓‘天命之谓性?’”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
性者天之命也。”“‘率性之谓道’,何谓也?”曰:“率循也。
循其源而反其性者,道也。道也者,至诚也。至诚者,天之道也。诚者定也,不动也。”“‘修道之谓教’,何谓也?”曰:
“诚之者,人之道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修是道而归其本者,明也。教也者,则可以教天下矣。颜子其人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说者曰:“其心不可须臾动焉故也。动则远矣,非道也。变化无方,未始离于不动故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说者曰:“不睹之睹,见莫大焉;不闻之闻,闻莫甚焉。其心一动,是不睹之睹,不闻之不闻也,其复之也远矣。故君子慎其独。慎其独者,守其中也。”
问曰:“昔之注解中庸者,与生之言皆不同,何也?”曰:
“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曰:“彼亦通於心乎?”曰:
“吾不知也。”曰:“如生之言,修之一日,则可以至于圣人乎?”曰:“十年扰之,一日止之,而求至焉,是孟子所谓以杯水而救一车薪之火也,甚哉!止而不息必诚,诚而不息必明,明与诚,终岁不违,则能终身矣。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则可以希於至矣。故中庸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徵,徵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
问曰:“凡人之性犹圣人之性钦?”曰:“桀纣之性犹尧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恶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曰:“为不善者非性耶?”曰:“非也。乃情所为也。
情有善有不善,而性无不善焉。孟子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所以导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犹是也。”问曰:“尧舜岂不有情邪?”曰:“圣人至诚而已矣。尧舜之举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驩兜,殛鲧,窜三苗,非怒也,中於节而已矣。其所以皆中节者,设教於天下故也。易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中庸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圣人之谓也。”
问曰:“人之性犹圣人之性,嗜欲爱憎之心何因而生也?”曰:“情者妄也,邪也。邪与妄,则无所因矣。妄情减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虚,所以谓之能复其性也。易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论语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
问曰:“情之所昏,性即减矣,何以谓之犹圣人之性也?”
曰:“水之性清澈,其浑之者沙泥也。方其浑也,性岂遂无有耶?久而不动,沙泥自沉,清明之性鉴于天地,非自外来也。
故其浑也,性本弗失。及其复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犹水也。”
问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敢问圣人之性将复为嗜欲所浑乎?”曰:“不复浑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无因,人不能复。圣人既复其性矣,知情之为邪,邪既为明所觉矣,觉则无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以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如将复为嗜欲所浑,是尚不自觉者也,而况能觉后人乎?”
曰:“敢问死何所之耶?”曰:“圣人之所不明书於策者也。易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斯尽之矣。子曰:‘未知生,焉知死?’然则原其始而反其终,则可以尽其生之道。生之道既尽,则死之说不学而自通矣。此非所急也。子修之不息,其自知之。吾不可以章章然言且书矣。”(李文公集卷三复性书中昼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吾则不类於凡人,昼无所作,夕无所休。作为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耶休耶?
二者离而不存。予之所存者终不亡且离也。人之不力于道者,昏不思也。天地之间万物生焉,人之于万物,一物也,其所以异於禽兽虫鱼者,岂非道德之性乎哉?受一气而成其形,一为物而一为人,得之甚难也。生乎世,又非深长之年也。以非深长之年行甚难得之身,而不专专于大道,肆其心之所为,则其所以自异于禽兽虫鱼者亡几矣。昏而不思,其昏也终不明矣,吾之生二十有九年矣。思十九年时,如朝日也,思九年时,亦如朝日也。人之受命,其长者不过七十、八十、九十年,百年者则稀矣。当百年之时,而视乎九年时也,与吾此日之思于前也,远近其能大相悬耶?其又能远于朝日之时耶?然则人之生也,虽享百年,若雷电之惊相激也,若风之飘而旋也,可知耳矣。况千百人而无一及百年者哉?
故吾之志于道德,犹惧未及也,彼肆其心之所为者,独何人耶?(李文公集卷三复性书下命解)
或曰:“贵与富在我而已,以智求之则得之,不求则不得也,何命之为哉?”或曰:“不然,求之有不得者,有不求而得之者,是皆命也,人事何为?”二子出,或问曰:“二者之言孰是耶?”对曰:“是皆陷人于不善之言也。以智而求之者,盗耕人之田者也;皆以为命者,弗耕而望收者也;吾无取焉尔。
循其方,由其道,虽禄之以千乘之富,举而立诸卿大夫之上,受而不辞,非曰贪也,私于己者寡而利于天下者多,故不辞也,何命之有焉!如取之不循其方,用之不由其道,虽一饭之细犹不可以受,况富贵之大耶?非曰廉也,利于人者鲜而贼于道者多,故不为也,何智之有焉!然则君子之术其亦可知也已。”(李文公集卷四命解去佛斋)
佛法之流染于中国也,六百余年矣,始于汉,浸淫于魏、晋、宋之间,而澜漫于梁萧氏,尊奉之以及于兹,盖后汉氏无辨而排之者,遂使夷狄之术行于中华。故吉凶之礼谬乱,其不尽为戎礼也无几矣。佛法之所言者,列御寇庄周言所详矣,其余则皆戎狄之道也。使佛生于中国,则其为作也必异于是,况驱中国之人举行其术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存有所养,死有所归,生物有道,费之有节,自伏羲至于仲尼,虽百代圣人不能革也,故可使天下举而行之无弊者。此圣人之道,所谓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而养之以道行仁义之谓也。患力不足而已!向使天下之人力足尽修身毒国之术,六七十岁之后,虽享百年者亦尽矣。天行乎上,地载乎下,其所以生育于其间者,畜兽禽鸟鱼鳖蛇龙之类而止尔。况必不可使举而行之者耶?夫不可使天下举而行之,则非圣人之道也。故其徒也,不蚕而衣裳具,弗耨而饮食充,安居不作、役物以养己者至于几千百万人,推是而冻馁者,几何人可知矣。于是筑楼殿宫阁以事之,饰土木铜铁以形之,良人男女以居之,虽璇室、象廊、倾宫、鹿台、章华、阿房弗加也,是岂不出乎百姓之财力欤?昔者禹之治水害也,三过其门而不入,手胼足眼,凿九河、疏济洛、导汉汝、决淮江而入于海,人之弗为蛟龙食也,禹实使然。德为圣人,功攘大祸,立为天下,而传曰“菲饮食,恶衣服,卑宫室,土阶高三尺”,其异于彼也如是。此昭昭然其大者也,详而言之,其可穷乎!故惑之者溺于其教,而排之者不知其心,虽辩而当,不能使其徒无哗而劝来者,故使其术若彼其炽也。有位者信吾说而诱之,其君子可以理服,其小人可以令禁,其俗之化也弗难矣。然则不知其心,无害为君子;而溺于其教者,以夷狄之风而变乎诸夏,祸之大者也,其不为戎也幸矣。(李文公集卷四去佛斋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
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
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孖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谓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闻。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
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
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士。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士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也。为之贾。以通其有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