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轻柔吹拂而过,吹过院里的桂花树,满枝的树叶随风轻轻颤动,诉说着我的哀伤。
坐在庭前,独自对月小酌,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
抚玉从背后走来,拿来一件披风悄无声息地为我披上。许久,她的语调带着不忍:“回去吧,夜里风太大。”
我苍白地一笑:“不冷,真正冷的并非秋风。”
抚玉叹了一口气:“既然决定留下,就不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苦笑了一声,又喝了一杯。酒的苦味渐渐在舌尖弥漫开来,渗入心口。
突然,绘书从殿门外匆匆进来道:“娘娘,年贵妃娘娘来了。”
哼,她是来嘲笑我的罢。
她从殿门缓缓踏入,夜色的暗淡仍然掩不住她精致的面容粉妆,奢华的头饰闪烁夺目,慢慢地,她走向我,面上令人厌恶的笑容越发清晰。
她站到我面前,脸上浮起笑意:“许久不见,姐姐近来可好?”
我嘴角微微扯动:“我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她低头一声轻笑,缓缓启齿:“听说姐姐在和皇上赌气,是真的吗?”
我忍住心中怒火,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脸上浮起一抹笑:“妹妹难得来本宫这里,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么一些吧?”
“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姐妹二人相识多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问侯姐姐了吗?”
哼,问候,只怕是来验收她的成果。
突然风吹而过,空气中隐约传来一声清脆的坠地声,我低头一看,一只做工精致的珠翠绕玉的耳坠静静躺在地上。
我抬眼看了一眼芷惜,她的耳朵上少了一只,这只正是她的耳坠。
我忙装出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道:“呀,妹妹的耳坠掉了,想必这是极珍贵的东西,”我一面说一面弯腰拾起耳坠,她面色中有些惊讶于我态度的突然转变。
“来,让我为亲手妹妹戴上。”我站起身来,身子靠近她,拿耳坠的手轻轻靠近她的耳朵。她不知道我为何态度转变,语调中带着心虚:“那就,谢谢姐姐了。”
我的手轻轻将耳坠靠近她的耳朵,一边在她的耳边用阴冷的语调低声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九爷的那么多宫闱内幕都是从哪里来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记住,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
我帮她把耳坠戴好,上半身渐渐离开她,又勾起一个笑道:“已经戴好了,这样的妹妹,才衬得上贵妃的身份不是吗?”
她听完我一番话,目光先是微微一滞,然后含着半分笑看我,道:“姐姐真是甚过妹妹细心百倍,只是小小一只耳坠落地之声都能如此注意。”
“耳坠已经归还妹妹,妹妹若还是想陪本宫赏月,本宫奉陪。”
芷惜冷冷一笑,笑里似乎藏着一些不甘心,月色苍白地映在她的脸上,诡秘地流动。
“夜已深,本宫还有事,就不陪璇妃姐姐赏月了。盈香,回宫。”
她朝我微微颔首,旋身而去。夜色渐渐掩没了她的华丽的背影。
我一下子坐在石凳上,叹了一口气。
抚玉从我身后走出来,道:“已是如流水落花而逝,我们不必再留情面。”
她见我静静地对着石桌低眉不语,便道:“你现在留在宫里,不会真的想报复他为你家人报仇吧?”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低声道:“他可是当朝皇帝,你千万不可以犯傻,而且,我也不信你真的能狠下心。”
我轻轻叹了声,像是在嘲笑他,又像是在嘲笑自己:“报复?我不是他,玩弄权杖,正如你所说,他是皇帝,我岂能奈何得了他?我留在宫里,只是为了保护冰蔚,至少我要看着冰蔚的孩子平安出生,我才能离开。”
抚玉总算放下心来,又道:“你就打算这样在宫中留着吗?”
我目光冷冷,挑眉轻笑:“当然不是,我至少要慢慢磨掉他的左膀右臂-----年羹尧。”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年羹尧战功赫赫,皇上虽然对他有所忌惮,但他是常胜将军,所以皇上仍是对他予以重用,不可能将他……”
抚玉还未说完,我便冷冷地道:“过两天悄悄安排李东远来见我。”
抚玉一下子会意,吃惊地看着我,又一下子明白过来,微微颔首道:“是。”
我低头沉思,年芷惜,你究竟还有什么把戏,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们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不会。
长夜如霜,惨白的月色映照在冰冷凝绝的容颜上,散成诡秘的长叹,飘入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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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初醒,我梳妆打扮完毕,端正了容颜。
时寒被秘密地召进宫来,见到他之前,我先是对自己轻声一笑,似乎是讽刺。
他来了,恭敬地道:“璇妃娘娘吉祥。”
我道:“起来吧。李大人请坐。”
时寒坐下,嘴角含着一丝狡黠的笑:“娘娘果然还是找到了微臣。”
我面色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朝他道:“这件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他赔笑道:“这个臣自然知道,上一次只是权宜之计,如今细细想来,也是为了如今做了一个很好的开始。娘娘如果现在推荐臣,皇上怕是很难相信重用我了。可如今一来,娘娘与微臣可以里应外合,真是一切顺利无忧。”
我冷冷一笑,道:“本宫并没有说要与你合作。”
他愣了愣,随即又一笑,道:“臣知道娘娘最希望什么,臣只是要希望臣在为娘娘做事时,娘娘能顺水推舟地助臣一把,而微臣可以将娘娘所需要的消息带给娘娘,这样于微臣,于娘娘都有益,娘娘您说呢?”
我心中奇怪更深,忍不住问道:“你究竟与年氏有何深仇大恨,冒险和势力强大的年氏为敌?”
他的笑突然愣住了,瞬间,他的脸色沉下来,冰冷得似一滩死水,微微看到里面沉浸着的绝望与深深的----恨。
他冷冷地道:“这与娘娘的目的无关,我们联合,只因为有共同的敌人,至于各自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这十六年发生了什么?他口中隐忍的秘密又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正如他所说的,这已经不重要了。
“你要知道,现在本宫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
他嘴角游离着一丝笑意:“不,娘娘能帮,皇上对娘娘的情意未尽,只要娘娘肯稍稍妥协,娘娘的恩宠便不会少半分。至于朝堂之上,如果娘娘没有别的吩咐,微臣就自己做主办事了,娘娘只需要配合便可。”
我低头抚着袖口的碎珠粒,沉沉地道:“好,就依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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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午睡我睡了很久,我突然发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虚,睡多少都睡不够,是因为心力交瘁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我已老了许多?
午后醒来,我还是觉得身子懒懒,从床上下来,想要更衣,绘书她们将我卧寝前的水蓝色纱曼向两边打开,我微微抬头,眼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面色沉沉。
霎那,我的心里像是有万千藤蔓纠缠不清,伤口被撕开,溢出疼痛。
我快速转过身,不要让我看见你,不要让我看见你,我恨,我恨……
背后没有任何声音,安静至极。许久,一个声音沉沉地传来:“我伤了你,但是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从未是假的。”
微小的痛意渐渐弥漫,一点一点吞噬掉完好的我。
我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地面,道:“不假?我的哥哥你可以杀,何况是我。”
他走过来一下子从背后抱住我,我拼命挣扎,可是他的手臂如此倔强,我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挣脱。
“不要动!”他似乎是命令般。
不要,我不要他抱我,我恨他,我恨他……再次想要挣脱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出潇潇的话:“为了冰蔚,留下来,只有取得皇上的信任,才可以保我们平安。”
冰蔚?冰蔚的孩子……还有八爷他们。
想到这里,手渐渐无力,软软地松开来。我觉得自己好可笑,有咸湿的液体从眼中流下,好悲哀。
他看到我的反应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又更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会为了恨而设法讨好他人吗?本来很清楚,可是此时,我已经模糊了……就如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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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严寒,雪花还未落。
路过养心殿,还是忍不住走进去。
他正在批奏折,一见到我,便笑颜绽开:“雪儿,你来了。”
我面色淡淡,走过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小心地打量着我的脸色神情,眼中黯淡了一瞬,立刻又恢复。
“我,来看看你。”我平淡地出口。
他浅浅一笑,拉住我的手认真地说道:“我已经追封了你哥哥和额娘,但愿他们不会怪我。”
追封?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只要一个追封就能补偿?
我将自己心中强烈的质问压下去,浅淡地扯动嘴角,算是笑吧。我不能只顾自己的情绪,冰蔚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相当于是握在我的手上了。
他的目光深沉,看着我道:“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一定不可以再分开。”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笑容很快绽放出来,那样发自肺腑的喜悦。
喜悦过后,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认真地看着我道:“很快就到我的生辰了,去年你安排的节目我真的很喜欢,今年,可以再带给我一样的惊喜吗?”
我心中苦笑,惊喜?我如今的心情只是哀伤,怎能再创造出那样欢快惊艳的舞蹈?我又要怎样忍住心中的哀痛,为我的仇人安排节目?
他凝视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道:“好,既然你喜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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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再那么开心喜悦地为他庆祝生日,这满眼的喜庆与欢乐,只会衬得我的心情更加悲凉。
站在后台,双手轻轻抚过我的古筝,淡蓝的水纱袖轻柔地掠过筝上的小篆,轻轻勾弦,清脆的一声,却显得僵硬冰冷。
我凝视着古筝,冷冷地笑着。抚玉见我如此这般,便走过来担忧地望着我道:“待一会儿可不要出什么岔子,只要安安稳稳地表演完就可以了,不要想太多。”
长长的睫毛低垂,窗外的阳光透过,在筝上落下斑斓清冷的影子。
“我有分寸,我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绝不会忘。”
上台,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未看他们,舞台中央,只有一架古筝和一个冷漠抚琴的女子。
缓缓抬起手,优雅万分,起音渐渐缓,飘渺如云中雾,琴声忽快忽慢,忽隐忽显,忽高忽低,越来越柔,像软软的云,像女子温柔的笑意,像河边浣洗的轻纱,渐渐进入人的心里,让人地心渐渐沉下去,几欲迷失在琴音之中。
忽然一个转音,毫无征兆,如脱缰野马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又像是一场滂沱大雨,声势浩大,像是狂风,像是闪电像是雷鸣,像是雨丝如麻,一点一点刺入人心里。急躁,慌乱,痛苦,不安,在琴声中变幻交错。
我的手指越弹越快,几乎不能停下来,我一瞥眼看见了抚玉,她的面色十分紧张,慌忙地像我摇摇手,用眼神告诉我:“你疯了!”
众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不可以再看抚玉多久,只是微微颔首。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放心,这毕竟是皇家寿宴,我不会不顾这一点的。
琴音渐渐零散,转向喜悦,短短地,便以最平常的方式结束了。
众人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掌声响起,如雷鸣般,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他,他坐在当中,剑眉紧锁,双唇紧闭,一动也没有动,只是怔怔地看着舞台。
心下慌乱,我将目光收回,不敢再看任何一个人,道了一声吉祥语,便匆忙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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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雪纷纷而落,庭前梅花独艳。
抚玉匆匆进来,白雪扬了一身,道:“不好了,我方才听说,九爷被皇上囚禁了。”
手中的碗筷顿时落地,我觉得有些颤抖,忙抓住抚玉的胳膊问道:“那冰蔚呢?”
抚玉面色为难,支支吾吾下还是言道:“连同家属,关在宗人府。”
我一下子惊得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口里怔怔地问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已经,我已经……”
抚玉忙安慰我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皇上大怒,竟然拿八爷九爷许多先朝旧事作文章,说他们徇私舞弊,结党营私。”
“去养心殿。”我提步欲往前走。抚玉却一下子拦住我:“不行,现在去皇上肯定会怀疑你的用心,反而会弄巧成拙。”
我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可是,那是我的妹妹啊。”
她不再拦我,我大步流星地朝养心殿走去。发现芷惜正从殿门出来,微微扬起下巴,朝我轻笑一口。
我不再看她,直接向里面走。门口的高无庸急急地喊住我,可我还是硬闯了进去。
他站在桌前练习书法,我走到他面前,想要开口,却突然想起抚玉方才说的话,不可以直言,一定要冷静,不要弄巧成拙。
他没有看我,静静地大笔在白色宣纸上写字。
我等着他,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他的最后一个字写完,见我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放下笔,道:“你有事想和我说,是吗?”
我沉下心,静静地开口:“为什么要囚禁八爷他们?”
他凝神看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又很快消失:“原来你想说的是这个。”
他又提起笔,继续写字。
我道:“我只是希望,能把冰蔚挪出牢狱,她已经身怀六甲,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他握住笔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我,目光渐柔,看了我许久,像是想看出什么来。
突然,他浅浅一笑,道:“好,我答应你。”
我提起的心总算落了地。
看着他骤然舒展的眉头,我疑惑于他这么做的目的,心中有几分清明却又也不是十分清楚,模模糊糊地停留在心中,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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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宗人府接冰蔚出来的时候,我惊叹于这里的阴森与恐怖,记得多年前我被人诬陷下毒,也在这里待过一阵子,那个时候的恐惧,到现在再次看见这个的地方的时候,又被勾了起来。
朝冰蔚被关的那间牢房走去,一路上突然看见了他,他的样子很落魄,真的很落魄,我完全想象不出他是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了。
我正欲快速走过,却听到他低低地喊:“雪蔚。”
我回过头,他正看着我,眉间凝聚哀思。
“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就这一次,怕是以后不能了。”
我犹豫了一下,望着他略带绝望的目光,还是点头同意了。我吩咐狱卒在外面等着不许打扰我们说话。
我走进去,他叹了一声,问道:“你还好吗?听说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是,我都知道了。”
“你是为了我们才留在宫里讨好他的,还是你……”我一下子开口打断,语气阴冷:“没有,我从没想过原谅他,他是我的仇人,我恨他,永远恨他。”
他低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没有爱怎么会有恨。”他又抬起头:“他不值得你为他如此,不要因为恨而迷失了自己,雪儿。”
听到他最后两个字我的心一乱,立刻冷静地喊道:“你不可以这么叫我。”
他摇头苦笑,半晌,才道:“只有他可以这么叫你,对吗?”
我转过身,没有说话。
“果然,”他道,“你知道吗,我从前觉得,如果一个人背叛了我,我就一定要他付出代价,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是说心灵的安宁与快乐,去苦苦争斗,到头来,才发现只是一场空,其实很多东西就在眼前,你如果在这个时刻不把握住的话,往后等到真正失去了,又会怅叹,然后继续去活在仇恨与悔恨中。这样循环往复,只会把自己毁掉。如果你真的爱他,可以不要在乎别的什么,因为你所在乎的,所爱的人,所爱你的人,你的幸福,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了,你明白吗?”
我一下子转过身,大喊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他杀了我哥哥,然后假模假样把我娶进门,他是在玩弄我的感情,或者,我又是他手中的一个棋子,就算他真的爱过我又怎样,他是我的仇人,我注定和他是陌路人,否则,我往后怎么面对我父母兄弟的亡魂!”
他看着我激动的样子,目光似水,一字一顿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一下子转过身,冷冷地道:“你想说的也说了,我该走了。”我没有看他,径直走出了牢门。
狱卒又被我叫了回来,继续领我前往冰蔚所关的地方。
一步一步走过去,我看见了冰蔚,她半躺在地上,隆起的肚子看起来十分危险。我一下子扑过去,双手抓住铁栏大喊道:“冰蔚!”
冰蔚看见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九阿哥费力地帮她起身。狱卒已经把门打开,我急忙进去,握住冰蔚的手,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冰蔚,是姐姐对不起你,姐姐让你受苦了。”
她摇摇头,笑着,眼里也闪着泪花:“不,姐姐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这是冰蔚的命数,姐姐不需要责怪自己,况且,我能和九爷关在一块儿,已经很幸福了。”
我心里正在苦笑着冰蔚如此傻,却突然看到她脸色一变,神情痛苦地想要蜷缩起身子,九阿哥面色煞白,一下子扶住冰蔚。
“怎么了,怎么了?”
“我,我好像要生了。”冰蔚痛苦地呻吟着。九阿哥咬咬牙,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对我说:“璇妃娘娘,请你看在她是你妹妹的份上,不计前嫌,将她带出牢狱。”
我忙扶住冰蔚焦急地道:“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以为我还会计较以前的事吗,她是你的妻子,可更是我重要的妹妹。”
我急忙向外叫人:“快点!冰福晋要生产了!快过来帮忙!”我一面又低声安慰冰蔚道:“再忍忍,很快就可以了。”
我离开那里的时候,九爷神情凝重,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璇妃娘娘,冰蔚,就交给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