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交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豟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何如者也。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惧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交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言文分,则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达,故虽有方新之机,亦不得不窒,其为害一也。言文合,则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识,其古文之学,如泰西之希腊罗焉交字待诸专门名家者之讨求而已,故能操语者即能读书,而人生必需之常识,可以普及。言文分,则非多读古书、通古义,不足以语于学问,故近数百年来学者,往往瘁毕生精力于说文尔雅之学,无余裕以从事于实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声者,识其二三十字母,通其连缀之法,则望文而可得其音,闻音而可解其义。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则苍颉篇三千字,斯为字母者三千,说交九千字,斯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万字,斯为字母者四万。夫学二三十之字母,与学三千、九千、四万之字母,其难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妇孺可以操笔札,车夫可以读新闻,而吾中国或有就学十年,而冬烘之头脑如故也,其为害三也。夫群治之进,非一人所能为也,相摩而迁善,相引而弥长,得一二之特识者,不如得百千万亿之常识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国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学难学之文字,学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犹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此性灵之浚发所以不锐,而思想之传播所以独迟也。
四曰专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赋之以权利、且赋之以扩充此权利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故听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则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状贼之者,始焉室其生机,继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几乎息矣。故当野蛮时代,团体未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杰起而代其责任其劳,群之利也;过是以往,久假不归,则利岂足以偿其弊哉。臂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长之待其子弟,廛主之待其伴佣,皆各还其权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义务而不相佚,如是而不焉以兴,吾未闻之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隶,防之如盗贼,则彼亦以奴隶盗贼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虽牺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为之所不辞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未之闻也。故夫中国群治不进,由人民不顾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顾公益,由自居于奴隶盗贼使然也;其居于奴隶盗贼,由霸者私天下为一姓之产而奴隶盗贼吾民使然也。善夫立宪国之政党政治也,被其党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禀公德也,固未尝不自为私名私利计也;虽然,专制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一人,立宪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庶人,媚一也,而民益之进不进,于此判焉。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从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得政,则吾所施设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民悦之也,而得占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焉矣。前此之在朝党,既幡而在野,欲恢复其已失之权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隐,悉心布画,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党之所谓除公害增公益者,犹未尽也,使吾党而再为之,则将如是如是,然后国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悦之也,而复占多数于议院,复与代兴之在朝党易位,而亦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又进一级焉矣。如是相竞相轧,相增相长,以至无穷,其竞愈烈者,则其进愈速。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田此也。是故无论其为公也,即为私焉,而其有造于国民固巳大矣。
若夫专制之国,虽有一二圣君贤相,徇公废私,为国民全体谋利益,而一国之大,鞭长难及,其泽之真能遍逮者,固巳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谓圣君贤相者,旷百世不一遇,而桓、灵、京、桧,项背相望于历史。故中国常语称,一治一乱;又曰,治日少而乱日多。岂无萌蘖,其奈此连番之狂风横雨何哉!进也以寸而退也以尺,进也从一,而退也以十,所以历千百年而每下愈况也。
五曰学说隘而思想窒也。凡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也。中国惟战国时代,九流杂兴,道术最广,自有史以来,黄族之名誉,未有盛于彼时者也。秦汉而还,孔教统一。夫孔教之良,固也,虽然,必强一国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进化也莫大。自汉武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尔后束缚驰骤,日甚一日,虎皮羊质,霸者假之认为护符,社鼠城狐,贱儒缘之以谋口腹,变本加厉,而全国之思想界销沈极矣。叙欧洲史者,莫不以中世史为黑暗时代。夫中世史则罗马教权最盛之时也,举全欧人民,其躯壳界则糜烂于专制君主之暴威,其灵魂界则匍伏于专制教主之缚轭,故非惟不进,而以较希腊、罗马之盛时,巳一落千丈强矣。今试读吾中国秦汉以后之历史,其视欧洲中世史何如?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恶痛绝夫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者之自贼而贼国民也。
以上由于人事者。
夫天然之障,非人力所能为也,而世界风潮之所簸荡、所冲激,已能使吾国一变其数千年来之旧状。进步乎,进步乎,当在令日矣!虽然,所变者外界也,非内界也,内界不变,虽日烘动之鞭策之于外,其进无由。天下事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我辈积数千之恶因,以受恶果于今日。
有志世道者,其勿遽责后此之果,而先改良今日上因而已。
新民子曰:吾不欲复作门面语,吾请以古今万国求进步者独一无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正告我国民。其例维何?曰破坏而已。
不祥哉,破坏之事也;不仁哉,破坏之言也。古今万国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万不得巳,岂其好为豠诡凉薄、愤世嫉俗,快一时之意气,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盖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早破坏者,其所破坏可以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迟破坏者,其所破坏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弥寡。用人力以破坏者,为有意识之破坏,则随破坏防建设,一度破坏而可以永绝第二次破坏之根,故将来之乐利,可以偿目前之苦痛而有余。听自然而破坏者,为无意识之破坏,则有破坏无建设,一度破坏之不已而至于再,再度不已而至于三,如是者可以历数百年千年,而国与民交受其病,至于鱼烂而自亡。呜呼,痛矣哉破坏!呜呼,难矣哉不破坏闻者疑吾言乎?吾请与读中外之历史。中古以前之世界,一脓血世界也。英国号称近世文明先进国,自一千六百六十年以后,至今二百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长斯国会之一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英国,不为十八世纪末之法兰西也。美国自一千八百六十五年从后,至今五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抗英独立、放奴战争之两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美国,不为今日之秘鲁、智利、委内瑞拉、亚尔然丁也。欧洲大陆列国自一千八百七十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绵亘七八十年空前绝后之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耳曼、意大利不为波兰,今日之匈加利及巴于半岛诸国不为印度,今日之奥大利不为埃及,今日之法兰西不为畴昔之罗马也。日本自明治元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勤王对幕、废藩置县之一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本不为朝鲜也。夫吾所谓二百年来、五十年来、三十年来无破坏云者,不过断自今日言之耳,其实则此诸国者,自今以往,虽数百年千年无破坏,吾所敢断言也。
何也?凡破坏必有破坏之根原。孟德斯鸠曰:“专制之国,其君相动曰辑和万民,实则国中常隐然含有扰乱之种子,是苟安也,非辑和也。”故扰乱之种子不除,则蝉联往复之破坏,终不可得免。而此诸国者,从人力之一度大破坏,取此种子芟夷蕴崇之,绝其根本而勿使能殖也。故夫诸国者,自今以往,苟其有金革流血之事,则亦惟以国议之故,豣兵于城外,容或有之耳,若夫国内相阋麋烂鼎沸之惨剧,吾敢决其永绝而与天地长久也。今我国所号称识时俊杰,莫不艳羡乎彼诸国者,其群治之光华美满也如彼,其人民之和亲康乐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荣也如彼,而乌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挥破坏之泪、绞破坏之脑、敝破坏之舌、秃破坏之笔、沥破坏之血、填破坏之尸,以易之者也!呜呼,快矣哉破坏!呜呼,仁矣哉破坏此犹仅就政治一端言之耳。实则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教、学术、思想、人心、风俗,小而文艺、技术、名物,何一不经过破坏之阶级从上于进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坏旧宗教而新宗教乃兴,倍根、笛卡儿破坏旧哲学而新哲学乃兴,斯密破坏旧生计学而新生计学乃兴,卢梭破坏旧政治学而新政治学乃兴,孟德斯鸠破坏旧法律学而新法律学乃兴,哥白尼破坏旧历学而新历学乃兴,推诸凡百诸学,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哥白尼之后,复有破坏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哥白尼者。其破坏者,复有踵起而破坏之者,随破坏,随建设,甲乙相引,而进化之运,乃递衍于无穷。凡以血以铁而行破坏者,破坏一次,则伤元见矣。以脑以舌而行破坏者,虽屡摧弃旧观,只受其气一次,故真能破坏者,则一度之后,不复再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坏之事无穷,进步之事亦无穷。
又如机器兴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坏,轮舶兴而帆樯之利益不得不破坏,铁路电车兴而车马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公司兴而小资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坏,托辣士特(Trust)兴而寻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当其过渡迭代之顷,非不酿妇叹童号之惨,极棼乱杌隍之观也,及建设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国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坏之损害者,亦往往于直接间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须偿其价值而已,而又须忍其苦痛。”
夫全国国民之生计,为根本上不可轻摇动者,而当夫破坏之运之相代乎前也,犹且不能恤小害以掷大利,而况于害有百而利无一者耶!故夫欧洲各国自宗教改革后而教会教士之利益被破坏也,自民立识会后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坏也,英国改正选举法千八百三十二年而旧选举区之特别利益被破坏也,美国布禁奴会千八百六十五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坏也。此与吾中国之废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破坏,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破坏,改官制而宦场之利益破坏,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谓利者,乃偏毗于最少数人之私利,而实则陷溺大多数人之公敌也。谚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于此而犹曰不破坏不破坏,吾谓其无人心矣。夫中国今日之事,何一齐蠹大多数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欲行远者不可不弃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离其初级,若终日沾滞呆立于一地,而徒望远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终无济也。若此者,其在毫无阻力之时,毫无阻力之地,而进步之公例,固既当如是矣。若夫有阻之者,则凿榛莽以辟之,烈山泽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尔则虽欲进而无其路也。
谚曰:“螫蛇在手,壮士断腕。”此语至矣!不观乎善医者乎,肠胃症结,非投以剧烈吐泻之剂,而决不能治也;疮痈肿毒,非施以割剖洗涤之功,而决不能疗也。若是者,所谓破坏也,苟其惮之,而日日进参苓以谋滋补,涂珠泊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剧者也。夫其所见不敢下吐泻着,虑其耗亏耳,所从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岂知不吐泻而后此耗亏将益多,不割剖而后此之苦痛将益剧,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与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养全体也且等是耗亏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轻,缓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重,此又理之至浅而易见者也。而谋国者乃昧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谈维新者有两种。
其下焉者,则拾牙慧,蒙虎皮,借此以为阶进之路,西学一八股也,洋务一苞苴也,游历一暮夜也,若是者固不足道矣。
其上焉者,则固尝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规规然思所见长国家而兴乐利者,至叩其术,最初则外交也、练兵也、购械也、制械也,稍进焉则商务也、开矿也、铁路也,进而至于最近,则练将也、警察也、教育也。此荦荦诸大端者,是非当今文明国所最要不可缺之事耶?虽然,枝枝节节而行焉,步步趋趋而摹仿焉,其遂可以进于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国家于不败之地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被绮罗于嫫母,只增其丑;施金鞍于驽骀,祗重其负;刻山龙于朽木,祗殴其腐;筑高楼于松攘,祗速其倾,未有能济者也。今勿一一具论,请专言教育。夫一国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仅养成将来之国民也,而今之言散育者何如?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党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史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育,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互绅也。其学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妆耳,此终南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诗院之退云子曰,如何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然爆以示宠荣,吾粤近考取大学堂学生者皆如是。资派游学,则苞苴请托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也。试问循此只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国国民之资格乎?可以任为将来一国之主人翁乎?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则有教育如无教育,而于中国前途何救也!请更征诸商务。
生计界竞争,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问题也,各国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国之所以争自存者亦当在此,商务之当整顿,夫人而知矣。虽然,振兴商务,不可不保护本国工商业之权利;欲保护权利,不可不颁定商法;仅一商法不足以独立也,则不可不颁定各种法律以相辅;有法而不行与无法等,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权限;立法而不善,弊更甚于无法,则不可不定立法权之所属;坏法者而无所征,法旋立而旋废,则不可不定行法官之责任;推其极也,非制宪法,开议会,立责任政府,而商务终不可得兴。今之言商务者,漫然曰吾兴之吾兴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兴之者持何术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既已如是矣,推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谓新法者之必无效也。何也?不破坏之建设,未有能建设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