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义深远的好着作对读者的影响也是大的,与读者的因缘也密切,但在发售买卖上却做不到损益相补偿,和流行的质量不高的杂书相比较,好着作付出的心血劳动高出几倍,但所得的利益并不多,二者不成正比。大部头的着作不再问世决非偶然。学术上的确值得大家忧虑,其原因在于学者身无闲暇,家无恒产,根本缺乏研究学问的条件。
如果现在帝室在保护私立学校的同时,兼顾学者的志向,并给予他们养老金,使他们能安居乐业,从而安心于研究工作,就会一改我国学问社会的面目,扩大学权,赶上日新月异的西洋各国,达到与海外竞争的水平。从财政角度来看,一些在政府供职的人,未必整日忙于政务,每年却得到很多收入,这是一种浪费。政府中有闲散的官员,其中有不少是学者。他们生来更适合从事文教工作,委以政务则不堪其用,只适合于担任咨询一类之事,不便于做事务性的工作。这些人进入政府机构中,不习惯于衣冠束缚。若给予相同的薪金,他们还是希望置身于俗务之外,能自由自在地生活,精神上得到满足。元老院中即使有两三位学者也不能为其议事增添多少光彩;海陆军中有一两个文人,与战场的胜败也无多大关系。对学者、文人来说,提供咨询才为其所长。若从国之大计来考虑,给予学者年薪决非虚掷。
靠帝室保护私立学校、优待学者,不仅有助于学问的进步,而且有益于我国的政治。从广义上讲,政治也是一门学问,政治家必须靠学者来培养,学校是产生政治家的苗圃。那些完成学业的人要担任不同的社会工作,每个人出路相异,有工人、商人、政治家。有的人学成之后仍不放弃学问,毕生从事研究学理,或从事教育事业,即成为真正的学者。工商业者或政治家是寓知识于人类实际生活中,而学者则是终生为学。在一个国家中政治和学问同等重要。必须不断提高国民的政治思想水平,使人人关心国家,热心议政,如果缺乏政治头脑,就如同汤虞三代的愚民,名为人,实与猪羊无异,不足以报国。
若有爱国之心,就须关心内外政局的变化。政治家执政,参与政事,和工商业者经营家业,学者献身于学事一样。政治的主要任务是培养国民具有一般的政治思想水平,这同国民必须掌握基本知识是一个道理。对一个人来说,掌握一定的知识是必要的,但全国人民不可能都成为学者。同样有政治思想是必要的,但不可能都成为政治家。
人们往往不思考这个问题,往往因时而变,政治思想重要了,就想成为政治家,准备终生从政;学问重要了,又想成为学者,打算终生治学。
愿望固然不错,但是由于人的天赋有差别,家庭和社会环境各不相同,几千万人不可能都成为政治家,也不可能都成为学者,这是社会历史发展的自然规律。除专门从政或为学的人之外,多数人只求有一般的知识水平即可。在掌握一些基本知识基础上,根据各自的特长,发挥各自的优势,这样既有利于自家的生活,同时也有利于国家的发展。
政治和学问各有不同的内涵,但都是社会中的一门专业,不应互相干涉,各自为政。做政治家的已完成学业而为政时,也不能放松对学问的学习,要仕而优则学,但必须禁止干预学校教育方面的事务。
学者以治学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也应加强自身的政治修养,抛弃叱咤政坛的青云之志,要学而优则仕。然而细察今天社会风气,政治家是利用教育为自身服务、还是自然地将政治思想渗透到学校教育中呢?
教员、学生是以自己的好恶来评价各种政治主张的,这是政治家要关心的问题。当政治风气影响学问,并更广泛地波及到其他方面时,政治便成为第一位的要素,一切都要以政党来划分敌我,商品工业也成为政党笼络的对象,甚至医生诊病,寺僧或集会场所的主持人在就座时也要问清敌我,这种奇怪现象违背了社会的亲睦和人类相爱之大义。另则,学者倘若议政,就会受到别人的尊重,可以轻易地解决温饱问题。倘若只顾埋头自家的学问,不仅生活没有出路,而且自白忍受了十年寒窗之苦。于是,学者为了受人尊重,便需弃笔从政。一些后进学生也都争先恐后跻身于政治社会,这不是人的过错,只能说是社会风气所使然。现在的社会风气驱使天下学生涉足政界。对此,一些社会学家往往不去究其成因,而是一味地对现实社会感到惊讶,斥责今天的少年傲慢、轻浮、妄谈政治、缺乏自知之明。用他们的话说,这些少年是“醉狂人”。但这不是到了明治年间今天突然变狂的,其中自有原因,原因就是学生失去了在学问社会中应有的地位。
其实例勿需多举,在议论中也有把失去存身地位的称为左倾,得到其地位的称为右倾。得到地位的右倾者失去地位后又变成左倾。为何现在议论左右的人大有人在,不论自己还是别人都是如此。伐柯其则不远,以自心去推测他人。安抚他人之心关键在于安其身,安身是安心之术。所以我们列举了现在帝室保护私立学校,同时优待学者的先例。整个社会如果逐渐养成尊重学问之风,学者自然也就有了安身之地。除了专门从事工、农、商和政治之外,还应该以学问社会作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不为政坛的波澜所动摇。我认为,直接制止一些喋喋不休的政谈,犹如以滴水灭火。扑灭大火之法比泼水更重要的是撤除燃烧的材料。所以,为学者开辟安身之地,以制止他们步入政谈,这也是釜底抽薪的根本方法。
明治十六年(1883年)
(八)要晓得汉学已经失效
各地少年轻浮、躁进、妄谈时事不知伊于故底,而且使社会安定受到妨害,对此我们深感忧虑。至于防止这一形势的策略,我的看法和治世家的看法略有不同。最近我在《时事新报》的社论中做了概要的论述。这些少年喋喋不休地评论政事,多出于无事无聊的心态。所谓无聊就是精神无所寄托,所谓无事就是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不了解社会只从外表看如痴如愚,仅以少年血气方刚的气质,企图做各种各样的事,但却陷入轻躁与蛮横。为防止这种现象的出现,就要使少年们感到有许多事要做。这样可以分散他们的精力。古人曰:人生识字忧患始。通过读书识字,可以了解许多古今的事理,这样使他们有事可做,不再是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现在的少年多半有接受教育的天赋,并不迟钝。但是他们所受的教育如何?只局限在入地方小学,能暂时入中学的人很少。这些中小学的教学如何?小学的课本、中学的教学水平都不高。维新初期,公立私立学校中主要学习西洋的原着,明治六、七年更倡导以读洋书为正规,多聘用西洋人来教授。后来又改变措施,辞退了聘用的语学教师,改为教授和汉之书及翻译的书,把西洋的原着视作无用之物。招聘年老的汉儒做学校的教员,致使多数少年没机会接触洋书,只靠翻译的书籍加上洋学者的介绍来获得知识。(十年前,有个地方设立了洋学校,主要由政府管理。买进一些洋书、器械等对青少年实施教育,结果收益不大。忽然学校组织一变,不使用西洋书籍和器械了。
这不限于一个地方,当时全国普遍流行)这种教育的状况,只能说明对学术、对政治经济缺乏高瞻远瞩的眼光。三四年前设立了府县会,由政权参与的政谈逐渐在社会上盛行起来,少年们也不得不参加此政谈。这种政论多半是揭露当时的弊端,所涉及的问题甚多,从地方官厅的施政到警察巡查的一举一动,其根据也不过是从汉书或译书之类得来的见闻。地方报纸上的很多报道失实,这不足为怪。近年来演说中词不达义的现象屡见不鲜。统计一下这些人的姓名、履历及出现错误的次数,便可以发现:出现错误次数最多的人,其受教育的程度也最低,受教育的时间也最短;反之,出现错误少的人受教育程度都较高;受教育的程度与失误的程度二者是成反比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决非妄言。
现在的治世家果真有真知灼见吗?少年的轻躁真是学习洋学之过吗?正如用儒家学说、周公、孔子的教导来平息社会上的风潮一样,这实在令人感到可笑又可怜。少年的浮躁不是学洋学之过,相反是不知洋学之罪。试想善于进取者,亦是好的维护者。十六年来对国家的经营管理是什么的功劳呢?不外乎是洋学者们的功绩,即尊奉洋学者的教导做了事情。此间汉学与和学做了哪些事情?也只能说是没有妨碍文明进步罢了。从古至今千百年来,我国的文明有神、儒、佛教的功德,不能抹杀这一点,相反还应大加赞赏。但不能否认它们对近代的文明进步没有起什么作用,其软弱无力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今天如被暂时的社会风潮所吓倒,企图借助和学、汉学作为退守之策,应该说这是脱离实际的想法。不懂得进攻的人,岂能明白退守之策。如此下去,距今不过三年便有后悔之日。
在这里,姑且不谈和学汉学理论。先就今日少年们的浮躁而言,这是我们最忧虑的。预防它的方法在于在全国大力奖励洋学,学术、经济、政治学一切均以西洋的原着为根据进行教授,以使少年们知道学术之艰难,学问之高尚,这是唯一的良策。这样,可使他们心事繁多,有忧患感,再也无暇从事脱离实际的政治空谈。让他们品尝学术日新月异之真正意义,以达到其佳境,并引导他人也进入此佳境。为此,只靠报纸、演说来宣传其实际情况,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有时它会令人失望,甚至迫使人在失望之余放弃学问。此乃学者的一大忧患。政治经济学也是如此。如果不学无术,只顾眼前的小利益,当一旦要决定一国之大计时,则不免将天下公众引入歧途,白费心机。政府当局中缺乏胆识的人不少,更糟的是对这些人不加申斥,不加责备,对其无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想把光明正大的论锋导入其中,是很难的事情,往往令人失望。这也是学者明明知道的忧患。既然知道了这个忧患,也就找到了产生轻浮、暴躁的社会原因。因此,当今的治世家如果真的担忧社会上的轻浮、暴躁者,就应该引导少年们认真地学习西洋学,此外别无好方法。这是浅显易懂的道理。若看不到此浅显易懂的道理,只顾眼前的利益,使本来就缺乏文明的少年更得不到接近文明。尤其是将孔孟之教定为基础,来制止今日的人心波动,束缚人的思想,以便经营文明昌盛的社会事业,这不仅是脱离实际的迂腐,依我来看,简直就是极端的迂腐,极端的轻浮行为。
明治十六年(1883年)
(九)要提高洋学的地位
我国洋学的沿革已有百年,百年前的事姑且不论,仅就明治维新以来的情况加以考察。明治初年建立的大学南校是沿革的开始,自设立文部省时起,洋学之道在全国逐渐打通,呈兴旺发展之势。但不知当时出自何人的想法,要求请洋人,直接从洋人那里学习洋学,其教授方法完全根据西洋方式。从前我国的洋学家向学生传授洋学的东西则称之为“变则”,而洋人直接传授的东西则称之为“正则”,因此,雇用西洋人、设立所谓“正则学校”受到勉励,与此同时全国的各学校都聘请外国教师,因而导致教师不足之外,资金更是不足。这种做法是很不切合实际的,尤其是学校招来的学生生来就没见过西洋文学,又让不懂日语的外国教师来教,教授之际文意不通,以致影响学问上的不理解。所谓正则的“则”就是正确解释洋书的意思,由此而产生了僵化之弊。因此,“正则”的指令逐渐取消。另外,还有这样的说法:洋学毕竟是学习西洋的事物,要把它传播到全国,不仅没有雇用洋人的必要,而且读洋书也是不合适的。因此,国中最上等的学校停止聘用外国教师,地方的各学校禁止讲授洋书,取而代之的日文译本及汉文书籍,大有禁用洋书之势。可以说,舆论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当时某县设立了洋学校,其教学计划是对初等生教以日文及汉字,稍高的年级则读洋书。准备工作已就绪,开学后不到半年,突然,文部省派出的巡视官来此地,认为此计划不可,命令立刻停止。以前买的洋书和教学机器等全都不用了,聘用的洋学教师全都解雇,离校他去。洋文的学校一下子变成日文、汉文的讲习所。
(我记得,这是明治五六年的事情)这究竟是文部省的主张,还是巡视官不喜欢洋学而自作主张临时发布的内谕呢?至今尚不得而知。
但是,不管怎么样,在此时期,以日文来教西洋学的主张占上风。有的地方虽然没有取消外语学校或中学校、师范学校之制度,但是全国普遍的风潮已形成不用西洋文而用和汉文之势。此后再没有大的变革,一直延至今日。
以上所述,虽然现在我国的文教事业有很大的进步,洋学的思想广泛地传入我国,但是,学问地位之低实在令人惊讶,远不及昔日德川时代盛行的汉学地位。德川时代的汉学十分普及,凡少年子弟都在学汉文。今天的洋学则不然,除了少数上等的官立、私立学校之外,一般学校要想了解西洋的思想,多是通过看一些用日文翻译的书籍,根本看不到西文原着。其内容也是用日文解释的,如同教授经义一样。至于想提高学术的地位更是办不到。试听地方上流行的演说,或留神读一读地方发行的报纸,无非是些高谈阔论,或者是在文明的今天令人不可思议的内容。一些自称为文明的有志之士,而又标榜为洋学者之流,实际上脑海里贮藏的东西很少,仅仅读过小学的课本,再入中学学过少量的汉字,即便做一个学者也没有高尚的理想。这不足为怪,毕竟是明治初年国内缺乏学习洋文的机会造成的,因而不了解文明的主张,不懂得文明的意义,只凭耳闻目睹的文明事物,在脑海里贮藏了一些半知半解的材料,又读一些用日文解释的译着,便妄加评论。名之曰文明进取的有志之士,而行动上却不符合文明规范。虽然这是其人的过错,但是也和十几年来教育的制度和社会的局势有关,出现这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或者有人会说,现在社会上议论最多的是青年们学习过洋学,而且又偏爱西洋学说。我的看法与此完全相反,我感叹的是青年们当中洋学者稀少。今日三十岁以内的青年,在维新之初是十几岁的少年儿童,当时这些孩子没有学习洋学的机会,只学初级字母,逐渐掌握了数字。入学后既没有读过洋书,也没见过洋学者。入了中学,学校也不提倡学洋书,只通过读些支离不全的用日文翻译的译着来了解西洋文明。这怎么能真正地学到洋学呢?没有学过洋学是很大的缺欠。虽然学的不充分,可毕业很容易;轻而易举就毕业的学生,其言行必然轻浮。随随便便地发言和办事,就是今天社会上的缺点。这一点也是令人担忧的。要挽救这种颓势,只有提倡洋学,学习洋学,深入研究洋学。其方法只能是在全国鼓励后来的学者学习洋学,直接地根据欧文原着介绍文明思想,以便达到深远的佳境,取得实际效果。
明治十六年(18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