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告别故乡中津记
所谓人是万物之灵,并不只是说人有耳目口鼻和手足,能说话,会饮食睡眠。其实质在于人能遵从天道,修炼德性,开辟人之所以为人的知识与见闻,处理事务,与人交往,谋求自身之独立,维持一家之生计。正因为这样,人才堪称为万物之灵。自古以来,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注意人的天性的自主自由。在谈论自由时,有人以为自由就是为所欲为。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所谓自由乃是既不妨碍别人,又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父子、君臣、夫妇、朋友都互不妨碍,各依其秉性自由自在地行事,而不以己意限制他人的身体。当各自保持其自身独立时,人的天然本性将向正确方向而不朝坏的方向发展。若是有不讲情理的人逾越自由的界限,或者出现损害他人而只求一己之私利者,则必然要危害人们彼此间的关系。这种人为天所罪,为他人所不容,不分贵贱长幼皆可轻蔑之,甚至对他们加以惩罚也无妨。
如上所述,人的自由独立是一件大事,因而如果误解其含义的话,则德不得修;智不得开,家不得治,国不得立,天下的独立也无希望了。
一身独立则一家独立,一家独立则一国独立,一国独立则天下可独立。士农工商应互不妨碍各自的自由独立。
夫妇为人伦之本。有夫妇后,才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苍天造人,开辟之始只有一男一女。历经数千万年之久,男女比例大致相同。无论男女,同样居住于天地间,是天地间之一员,理应无贵贱尊卑之别。但观古今中国、日本之风俗,一男子娶众多的妇女为妻妾,对待妇女宛如奴婢或罪人,并且不以此为耻。其害不浅。如果一家的主人轻蔑其妻,则其子仿效此举侮辱其母,不重其教诲。如不重母教,则如无母,与孤儿无差别。况且男子常常在外,很少在家,由谁来教育子女呢?这岂不是更悲哀吗!论语中有“夫妇有别”的记述。
所谓“有别”并不是指有分、有离。夫妇之间应以情感为重,如果象和外人那样分之、离之,则难以治家。因此,所谓“别”乃是“区别”的意思,应是这对男女是这对夫妇,那对男女是那对夫妇,两对夫妇有区别,正确区别之义。然而今天蓄妾者甚多,正妻有子,妾也有子,则兄弟间同父异母,这很难称之为夫妇有别。男子若有娶二女之权,妇女不也应有私通二夫之理吗?试问天下男子,如果自己的妻室另有所爱,一妇二夫居家同住,主人能够柔情蜜意地对待妻室吗?《左传》中有“交换妻室”之说。这是指暂时交换妻子而言。孔子患社会风气衰落而着《春秋》,虽然对那些评论夷狄,或议论中华的人进行褒贬,但对交换妻室并不那么担心,也没有扳起面孔深责。在我们看来,未免有些不周到。此外,或许有人对《论语》中的夫妇有别,另做其他解释。这无异也是汉儒先生的见解。
孝敬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有诚心思念双亲,才能恪尽孝道。三年仍不免除对父母的怀念,才能专心服丧三年,对此事若斤斤计较未免就是薄情。
社会上常常责难子之不孝,却很少非难父母不慈。为人父母者,对其子高谈你是我生的孩子,以为孩子是亲手制造的、用金钱买来的工具。这是很错误的理解。人由天授,因而应该重视人。既然生子,就要通过父母的合力进行教育。十几岁以前在父母的身旁,以双亲的威信和慈爱向好的方向引导,奠定学问的基础。然后,进入学校接受老师的教育,成为出色的人才。这是父母的职责,也是对天下的贡献。孩子到了二十一、二岁时,已成为成年人,如果孩子可以自理,父母不要再管他,让他独立经营管理生活,行其所好,为其所欲为。不过,父母与子女的道德关系,始终不应改变。子女应尽孝道,父母应不失慈爱。前述姑且不再重复,仅就父子的关系而言,父不应妨碍儿子的独立自由。西洋的书中记载,子生后既已成人,作父母的对子女只能忠告,而不应加以命令。应该承认,这是金科玉律的良言。再者,教子之道、学习学问自不待言,而由学习到养成习惯的教育,也很重要。所以,父母的言行必须端正。如果父母高谈大道理,而自身行为鄙劣,其子也不会以父母的言语作为教范,而逐渐受父母的恶行所熏染。如果父母的言行都不正确,其子如何便可想而知。这样的孩子,可以说比孤儿还不幸。还有这样的情况,即父母的性格正直,也知道爱孩子,但由于不去辨别事物的方向,致使孩子误入为所欲为的歧途。这种情况,孩子似乎是无罪的,其实是父母只知道爱子而不知道爱子之道所致。结果,使其子陷入无智无德的不幸之中,成为违背天理悖逆人道的罪人。作父母的,无不担忧自己的孩子身体生病,但不知道心灵有毛病的人比身体残废的人更糟。为什么只担忧孩子身体有病而不担忧心灵有病呢?这可以叫做妇女之仁慈,或者可称之为畜类之爱。
人的心地不同,犹如人的面孔各不相同。随着世界的开放,不良之辈也日益增多,平民仅以一人之力不足以保护人身的安全。于是一个国家设置众人的代理人,谋求公共的方便,制定政策法律,劝善惩恶之法始实施于社会上。此代理人命名为政府。其首长称之为国君,附属的人叫做官吏。这是保卫国家的安全,防御他国的轻侮所不可缺少的。虽然世间工作种类繁多,但没有比处理国家的政务更困难的。费力者应获得报酬,此乃自然的道理,因而工作越难报酬应该越多。居政府之下蒙受政府的恩惠者,不应因国君官吏的薪俸多而对他们嫉妒。政府的法令严明,他们的薪俸就少。不但不应对他们嫉妒,而且应该尊敬他们。不过,为国君和官吏者不能失掉自食其力的大义,应该时常想到自己所花费的力量与自己所得到的报酬孰重孰轻。这就叫做君臣之义。
以上是人与人交际的概述。仅用二三张纸不能尽述其详。要想知其详,需要读书。读书,不仅指读日本的书,而且应该读中国的书,印度的书,西洋各国的书。最近社会上谈论皇学、汉学和洋学,各立自家的学派,并互相诽谤。这是读书之外的事情。所谓学问,如果仅仅是认识记在纸上的文字并不怎么难。如议论学派优劣得失应先识字,然后再评论。只在空论上浪费时间,那是徒劳无益的。就人的智力而言,只学日本、中国、英法等两三个国家的语言就要花费相当的力气。不识其字,反而诽谤己所不知的学问,岂不是男子汉的耻辱吗?研究学问不应先考虑学派的得失,而应先考虑本国的利害。当今日本与外国的交易刚刚开始,外国人中也有不正之辈,他们以为日本贫穷,日本国民愚劣,其中很多人只顾经营自己的利益。因此现在我们日本人提倡皇学、汉学,仰慕古风而不喜欢新法,就等于不了解世界上的风土人情而使自己陷入贫穷愚昧状态,这不正是外国人所得意的吗?可以说,这正中他们的下怀。当前西洋人所惧怕的是日本人学习西洋的学问。博览各国的书籍,精通世界的事情,根据世界的公法谈论世界的公事,对内修炼智德以求个人独立自由,对外遵守公法以炫耀一国之独立。这才是真正的大日本国精神,这也是我的着眼点。不问皇学、汉学、洋学的得失,而主张以学习洋学为当务之急,其原因也在于上述的理由。希望故乡中津的士族与平民从现在开始放开眼界,先学习洋学,自食其力,不妨碍他人的自由,以求得自身的独立,修德开智,扫除自卑的心理,了解自家安全与天下富强的意趣。
谁都思念故乡,谁都希望故友幸福。启程在即,临别匆匆执笔,记西洋书中之大意,供诸君他日参考。
明治三年庚午十一月二十七日夜,记于中津留主居町故居窗下。
福泽谕吉
明治三年(1870年)
(二)劝学篇第一篇
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即天生的人一律平等,不是生来就有贵贱上下之别的。人类作为万物之灵,本应依凭体力和脑力劳动,取得天地间一切物资,以满足衣食住的需要,大家自由自在、互不妨害地安乐度日。但如环顾今日的人间世界,就会看到有贤人又有愚人,有穷人又有富人,有贵人又有贱人,他们之间似乎有天壤之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理由很明显。事实告诉我们:人要是不学就没有知识,没有知识就会成为愚人,所以贤愚之别是由于学与不学所造成的。加之,世界有困难的工作,也有容易的工作,做困难工作的叫做身分高的人,做容易工作的叫做身分低的人。大凡从事操心劳神和冒风险的工作是困难的,使用手足从事劳力的工作是容易的。因此把医生、学者、政府官吏、做大买卖的臣商和雇用许多帮工的豪农叫做身分高的贵人。由于身分高贵,家里也自然富足起来,在下层的人看来就高不可攀了。但如追根溯源,就可以知道这只是有无学问所造成的差别,并不是天命注定的。俗语说“天不给人富贵”,人们须凭勤劳来获得富贵。所以如上所述,人们生来并无富贵贫贱之别,惟有勤于学问、知识丰富的人才能富贵,没有学问的人就贫贱。
所谓学问,并不限于能识难字,能读难懂的古文,能咏和歌和做诗等不切实际的学问。这类学问虽然也能给人们以精神安慰,并且也有些益处,但是并不象古来一般儒学家和日本国学家们所说的那样可贵。自古以来,很少汉学家善理家产;善咏和歌,而又精于买卖的商人也不多。因此有些具有心机的商贾农人,看到子弟全力向学,却担心家业中落,这种做父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就是这类学问远离实际不切合日常需要的明证。所以我们应当把远离实际的学问视为次要,而专心致力于接近世间一般日用的实际学问,如学习四十七个字母,练习写信记账,学会打算盘和使用天秤等等。再进一步,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学科。例如地理学介绍日本国内及世界万国的风土,物理学考查天地万物的本质并探究其作用;历史是详记年代研究古今万国情况的典籍;经济学是从一身一家的生计讨论到国家世界的生计的学问;修身学则阐述合乎自然的修身交友和处世之道。
在学习这些学问时,均可参考西洋的译本,书中内容大多用日本字母表明,学习至便。至于有才的青年,则可兼学外文,对各项科学都实事求是,就每一事物深切追求真理,以满足当前的需要。以上是世间一般的实际学问。如果大家不分贵贱上下,都爱好这些学问,并有所体会,则个人可以独立,一家可以独立,国家也就可以独立了。
治学的要道在于懂得守本分。人们自降生到自然界以来,本来不受任何拘束。生为一个男人就是男人,生为一个女人就是女人,并且是自由自在的。但如仅仅高唱自由自在,而不懂得守本分,则易陷于恣情放荡。所以本分就意味着基于天理,顺乎人情,不妨害他人而发挥自己的自由。自由与恣情放荡的界限也就在于妨害他人与否。
譬如花自己的钱,耽于酒色,放荡无忌,似乎是个人的自由,其实绝对不然。由于一个人的放荡能成为众人的榜样,终至于紊乱风俗,有伤教化,因此他所花的虽然是自己的钱,而其罪是不可宽恕的。
自由独立又不限于个人,还适用于国家。我们日本是远处亚洲东部的一个岛国。自古不与外国交接,仅凭本国的物产自给衣食,也并没有感到不足。自从嘉永年间美国人来日以后才开始对外贸易,一直演变到今天这种情况。开禁后议论纷坛,其中有人叫嚣锁国攘夷,但所见异常狭隘,有如俗语所谓“井底之蛙”,其议论是不足取的。日本和西洋各国都存在于同一天地之间,被同一太阳所照耀,观赏同一月亮,有着共同的海洋与空气,要是人民情投意合,将彼此多余的物资相互交换,并进行文化交流,就不会发生耻辱和骄矜的感觉,而能同获便利,共谋幸福,并本着天理人情而互相友好。只要真理所在,就是对美洲的黑人也要畏服,对英美的军舰也不应有所畏惧。如果国家遭到侮辱,全体日本国民就应当拚命来抗争,以期不使国威失坠。只有这样,才可以说是国家的自由独立。至于象中国人那样,觉得除本国以外似乎没有别国存在,一见着外国人就呼为夷狄,把他们看作四只脚的牲畜,贱视他们,厌恶他们,不计量自己的国力,而妄想驱逐他们,结果反为夷狄所窘。这实在是不懂得国家的本分之故。如就个人来说,就是不能实践自由的天理,而陷入恣情放荡的状态了。我们日本自从主政维新以来,政风大改。对外基于国际公法与各国建立邦交,对内向人民宣示自由独立的原则,例如允许平民冠姓和骑马,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盛举,可以说是奠定了士农工商四民平等的基础。今后在日本,除各人因才德地位而有相应的身分外,再也不会看到生下来就有的等级了。譬如人们不能对政府官吏无礼,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并不是因为其人可贵,而只是因为他们具有才德,忠于职守,为国民执行可贵的国法,方才值得尊重,所以不是人贵而是国法之贵。在旧幕府时代,将军所用的茶僮在东海道上通行无阻,是众所周知的。此外将军饲养的鹰比人还要尊贵。
在路上碰到“御用”的马就要让开。总之只要加上“御用”两个字,就是砖石瓦片也被看成非常可贵的东西。这是因为人们从千百年的往古以来,一方面虽然憎恶,一方面又自然相习成风,从而在上下之间造成恶习。但究竟都不是出于法的可贵与物的可贵,而只是政府施逞威力,使人生畏,以图妨害人们自由的卑鄙做法,即所谓不具实质的虚威罢了。到了现在,这种浅薄的风俗制度早已在日本国内绝迹。因此人人可以安心,即使对政府怀有不满情绪,也不必隐瞒起来,暗中埋怨,而应遵循正路,按照程序,心平气和地提出来,并毫不客气地加以批评。只要合乎天理人情,就是舍生拼命也要力争,这就是作为人民一分子的本分。
如前所述,依凭天理,个人和国家都是应当自由和不受拘束的。
假如一国的自由遭到妨害,就是与全世界为敌也不足惧;假如个人的自由遭到妨害,则政府官吏亦不足惧。何况近来四民平等的基础已经建立,更可以人人安心,只要依凭天理就可以放胆行事。不过每个人都有他相应的身分,并须按照身分而具备相应的才德,要具备才德就须明白事理,要明白事理则须求学,这就是学问所以成为首要之务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