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开口,嗓音温醇又带着特有的韵味,令人想起风过绿水撩起波澜的惬意。是个年轻男子吧。
“我方才心不在焉不小心撞到了你,失礼了。”我做出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
那年轻男子答:“在下没事,倒是姑娘的灯坏了,却是在下的不是了。莫若在下赔姑娘一盏?”
我有些惊讶,又觉得好笑,便说:“你怎么赔?你见过梅花吗?”据我所知梅花与金莲花一样是渌城没有的东西,除非他和我一样看过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否则是不会知晓的。
那年轻男子愣了一愣,随即微微一笑:“当然见过,在下的家乡梅花遍野,百里芳华。只要姑娘想要,在下定赔你一盏更好的。”他似乎成竹在胸。
看来这又是一个外乡人。这人笑起来,虽只露出半张脸,但那唇勾起的弧度是如此好看,面具后那一双眸子光华流转,继而神采熠熠地看着我。看着那样一双略带笑意的眼睛,我就像看见了新年夜空中怒放的烟花,漫天都是漏下的彩色光雨,让人沉醉。
我大度地摆摆手:“算了,一盏花灯而已。公子慢慢玩吧,我要走了。就此别过。”
我没等他再说什么,就匆忙离开了。可是逛灯会的人这么多,我怎么找得到他们呀?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时他们应该去乘船了吧。于是我走出人群,来到码头,跳上了往年我们坐的那艘船。
我刚跳上船,他们就上来了。我立即跑到船那一头去,躲在船篷背后。秦淮的水荡悠悠的,小船微微上下起伏。我拨开嘴边的头发,不发出一点声响。这群人,居然也不等我就上船了,我非要让他们着急不可。
过了好一会儿,船才离岸。船夫老何在那一头撑着篙。他大概也没看见我。
夜空随着船行缓缓地移动,满天璀璨星子就像巨大宫室的穹顶,闪烁着,相映成趣。
我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却没有听见往常的笑声。莫不是因为我的走失而焦虑沉默?我又等了等,发觉有点不对劲。终于沉不住气,慢慢向船舱靠近。我伸手撩起帘子。
一张俊美的脸近在咫尺,就像早就等在那里的,却带着稍纵即逝的狠劲与警惕。
“怎么不是……”我结结巴巴地说话,打量着与我面对面的的这名男子。他的衣着发式,这不是方才我撞到的那位公子吗?
他看见了我的梅花灯,轻微地皱着眉看着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歉疚地笑起来,说:“你认出我了?我是本地人,每年乞巧都和哥哥姐姐坐这个船夫的船,没想到弄错了。抱歉。”
“兄长,那是谁?”里面传出女声。
他退了一步,侧过身,我看见一位与二姐一般大小的小姐坐在里面。两个仆人掌着灯,桌椅的影子斜在舱壁上,灯光昏黄昏黄的。
“当地百姓。我多心了。”他又对我说,“姑娘莫怪,之前我与舍妹租船之时,船夫原是要把船留着给老主顾,只是后来来了一位姑娘,说她们人没来齐,就让我们上船了。现在看来,你便是那迟到的一位。”
他们已经聚齐了吗?他们在找我吗?他们为了等我留下来,没想到我先上了这船。我带着礼貌的微笑,建议道:“既然是个误会,我便在下一个停靠点上岸好了。多有打扰。”
“姑娘不必客气。还未介绍,在下封都人氏迟暄,这是舍妹迟晗,我们是来此处游玩。”年轻男子主动介绍道。
“原来是帝都人。我与这河流一个姓名,今日有幸相识,一定要给你们好好讲讲我们渌城。”我对里面坐的迟姑娘也点了点头,迟姑娘也报我以微笑。
“秦姑娘快请坐。”迟公子邀请道。
我客气地坐下,拿出东道主的架势,主动开口:“据我所知,渌城在江南城镇中并不闻名,远远比不上扬州等地,你们既然是北方人,怎么会选择道渌城这样的小地方呢?”
“扬州虽好,但每个地方都有其独特的优美之处,舍妹还说扬州太闹了,更喜欢渌城的清静淳朴。”迟公子解释。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方才在闹市里已是特别,现在坐在小小的船舱中,更加清晰地听见他说话的声音,那时只有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才有的嗓音。他给人的感觉很亲切,很温和,说话的时候,仿佛融入了稠稠的灯光,又好像,那暖黄轻柔的光芒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他的话语就更特别了,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独特之处。我从没去过渌城以外的地方,是真的吗?
“既然如此,我必定好好向你们介绍渌城的优美之处了。”我轻松地说,“来渌城,必定游秦淮,品渌水,上风月。秦淮你们现在正游着;品渌水呢,这渌水其名曰水,实则为酒。它甜美香醇,后劲极大,很多人喝三杯之后必醉,却有更多的人贪恋它的美味强饮,之后便人事不醒咯。风月嘛,二位必定要在风月小港下船,去看一看那边的烟波楼,虽说是青楼,但并不同于别处的青楼,那里是才子佳人吟诗作画,品茶饮酒的最佳去处,而且,还有专门的老师教授各种各样的技艺。”
说到这里,我又不由得想起那个临窗照水的绝美女子,若她是烟波楼的女子,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拜访她了,毕竟烟波楼是当地最好的也是最正规的青楼。可惜爹爹除了烟波楼,就不再允许我们去别的青楼了。
迟姑娘笑道:“我发现这里的女子都生的极美,秦姑娘更是清新动人了。”说罢又友好地微笑。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秦思合面容如水,谁见了都会这么想,便回答她说:“姑娘你就别取笑我了,我的姐姐们那才叫美丽动人。说起来我三姐与你还有些相似哩,特别是眼睛。她们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最美的。”
“你有兄弟姊妹?”迟公子问。
“是,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我们家也有很多兄弟姊妹,不过……”迟姑娘挽住她哥哥道,“我与我暄哥哥最亲了。妹妹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爹爹是教书先生。”
“哦?是县学的先生吗?”迟姑娘来了兴趣,“在我的记忆里,先生都是白胡子板着脸的样子,让人不敢接近。不知姑娘的父亲是怎么样的?”
“我爹?”我想到他白胡子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他可没有白胡子。他是县学博士。”我颇自豪,爹爹秦休是顶好的先生,渌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看姑娘年纪虽小,却知书达理,想来也是受父亲的教诲颇深吧。”迟姑娘友好地看着我,“今日叨扰了,改日若姑娘到封都来,定当盛情款待。”
我连连应声,心里却想,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这个地方,又怎么回到封都那样的繁华都城去呢?
闲闲与他们聊了一些,不一会儿,风月小港到了,我与他们作别后跳下了船。
抱着花灯走上岸,我目送着他们的船远去。刚才那位迟公子是那么谦和有礼的一个人,那么在船上发现我时的冰冷与警惕又是从何而来?是我看错了吗?
我向路边小贩借了灯火,点燃我的花灯,把它放下水。
看着我淡红的梅花在水波粼粼中渐渐飘遥远了,小小的烛火隐隐约约透出橘红的光点,在江面摇摇欲熄,我双手合十,默默许愿:愿……我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
往回走了一小段,我抬头便看见了临江小窗,这不是那女子的窗吗?趁他们都不在,我进去看一看应该可以吧。
这样想着,便走进了小巷。令我惊讶的是,巷子虽深,却不冷清。三三两两的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走到一家店门口,抬头看了看牌坊:望姝阁。看起来不错,于是大步跨了进去。
走进门,拂面而来一阵脂粉香,夹杂着淡淡的酒味和热气。我好奇地走进去,看见大厅里的舞台,上面有两个着纱衣的妙龄女子正翩翩起舞,底下一群人叫好。有三两对男女从我身边走过,他们都没注意到我,大概是两人迷失在彼此的眼波中了?
我走上楼梯,慢慢向更深处走去。这屋子里大片大片粉色红色,还有暗红的承尘,连着这热腾的气氛,令我觉得暖烘烘的,脑子也昏昏的。我四处寻那位美艳的女子,到底哪一间房才是她的房间?
我看见一个双颊陀红的男子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大概是喝醉了?还是不要惹酒疯子为妙。我轻轻从他身边走过,正要向右边的走廊迈去,不想那男子像是有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转过身来。
我只感到一股浑浊的酒气扑面而来,令人很不舒服。他一边叫着“美人儿”一边往我身上摸。我又羞又恼,长这么大,被谁这样对待过?突然猛地爆发出一股力量推开他,那醉鬼撞到了栏杆上,大半个身子都扬了出去。
他要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