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真的没有记错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哆嗦。
三姐面无表情地点头。
她说的不全都可信吧?娘让我不要信她,娘会怎么跟我解释?爹爹为什么不在家?我起身,向门外走去。
“小合。”三姐在后面唤我,“你要信我啊!”
我推开门,看见站在门外手足无措的娘。她担忧地看着我,目光探寻,陪着小心,问:“合儿,你三姐给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大哥二姐的生身父母不是你们,是真的吗?”
娘没有说话,垂首。
“她说你们本想放弃她,可有此事?”
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说大哥二姐是被逼着离开的,对么?”
娘抬头看着我,泪水滑落。
“这么说,都是真的了?”
娘一直一直在流泪,沉默着。
“告诉我呀,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三姐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抓住娘的双肩,娘什么时候开始比我还要矮小了?我摸到她凸起的骨头。
我松开手,又拉着她的袖口,问:“三姐有没有骗我?她可有哪一句话不属实?”
娘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无限凄悯地看着我,双唇紧闭,保持着沉默。
“娘……都是真的?”我无力地垂下双手,后退一步,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
我再也见不着我的大哥和二姐了。我最爱的人儿们。
爹爹很晚都没有回家,以往他是回家吃晚饭,可是今日娘说不要等他,就让我们先吃了。三姐说,爹这几日都没回来用晚饭。
饭后,娘默默收了碗,我回房整理包袱,姐姐也回了自己房间。
我关上门,点上烛火,打开一路来带的三个包袱。两个放的是自己的衣裳,另一个不仅有我的衣物,还有我给家人带的礼物。
爹的折扇,娘和二姐的帕子,还有我在蜀中宅院给大哥折的芙蓉枝,河滩上给三姐捡的漂亮石子。
我把它们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在桌上,细细查看有没有破损之处。
鼻子忽然酸酸的。我大老远给你们背回来,怎么看都不看一眼,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我继续整理。我把包袱里的所有东西倒出来。一个硬家伙“咣”地摔在地上。
是大哥临行前给我的匕首啊。
我捡起它,擦拭后,放在桌上。
我的衣裳,发带,鞋袜,堆在地上。我跪在上面,无助地哭起来。轻轻地,无声地,放肆地淌眼泪。
“笃笃”。
三姐直接进来,说:“爹回来了。”她没有看见背对她的我的脸。
“我整理一下就下去。”我尽量然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三姐合上门,我听见她的脚步下了楼。
我用袖子抹了两下眼睛,跑到镜子前照了片刻,理了理头发,去迎接爹爹回家。
我急急忙忙地跑下楼,看见爹爹满脸通红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合儿下来了。”娘轻声说。
爹抬头看了我一眼:“回来就好,我已经听许家说过了。”
爹爹喝了酒。我闻到一阵浓郁的酒气。
他站起来,摇晃了一下身子,娘赶紧扶住他。
爹爹进了书房。我回家的第一晚,他就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倒桶。
走出家门,天已经大亮,晨曦中,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一个处于热闹之始的安稳小城。
我多希望回到家,又看见大哥从房内出来洗漱,二姐在待嫁中换上新衣,一脸欣喜。
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再出现。
我把带回来的礼物送给还留在家里的人,娘收下她和爹的那一份后,抱着我失声痛哭。三姐笑了笑,说,庆幸我还能在这儿收到它们。
接下来的日子里,娘没有刻意解释什么,爹爹也没有。他们只是一言不发地过着平日的生活,仿佛家里从不曾缺少一儿一女。面对我的质疑与怨愤,甚至失控而无礼的大喊叫,他们只是沉默。
爹说:你还想让全城的人都知到我们家这点事吗?
我多希望爹或是娘笑着对我说,都是玩笑,大哥二姐只是和我一般外出游玩了。只是,在爹和娘的沉默中,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三姐的话。三姐从小就对我最好,她怎么会骗我?
他们真的已经离开。
只是我没有想到,平日里最敬重与依赖的父母,竟这样对我。
我常常走进大哥二姐的卧房,看着那些熟悉的摆设依然在原处。大哥的书桌上还堆放着准备秋试的书籍,每一支毛笔都是用了许久十分陈旧的。他曾用那些笔书写功课,我曾不情愿地帮他清洗它们。
二姐的衣柜里还叠着她爱穿的衣裙,上面还残留着二姐独有的暖香。我关上衣柜,生怕最后的一丝馨香也随风逃逸。二姐的嫁衣和那些嫁妆还在衣柜里,静静等待主人将它们重新开启。
我常常幻想他们会回来,当我看见桌角咧嘴笑的木偶在晨曦中看着我,当我发现大哥送我的匕首从未出鞘,当我看见许钟阳颓丧的模样,还有官晴忧心忡忡的目光。
时至今日,形影不离的七人已经只剩下四人,在各自的房门内思念。
这些不再回来了,随着三姐摔门而去的身影,随着逝去的十三岁,随着逝去的旧年。
又是一个沉闷的除夕。
只有娘的机杼声还在嗡嗡作响。
后来这一点声响也消失了,因为三姐的一句“都收了人家那么多钱了,还在那儿装模作样作甚”。
满院沉寂。
许家一直没说什么。自两家解除婚约后,来往少得可怜。我少有的几次去见官晴,还是因为一个人的葬礼。
金德走了。
所有关于美好的,喜悦的事都消失了。
我隐在人群中,看见送葬的队伍缓缓从面前走过,发现原来生死相隔并不遥远。然而我还没有傻到跨越那短短短的距离,尽管有过这样的念头。
哭丧的人在锣鼓喧天中呼天抢地,想起去年我还和官晴在异乡的街头因为一些幼稚的联想嚎啕大哭,今时今日,我的心境竟如此苍凉。
我感到无所适从。当我发现家里沉默得可怕想要逃离,又听见街坊邻居低声的议论。
我开始整日泡在县学的藏书阁,将自己埋在一大堆书卷中。只有那里听不见旁人的议论,不用想亲人的离去,我能从字里行间找到从前的快乐与幸福。在卷轴堆里哭泣,也不怕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