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唐)杜甫
(一)
759年夏天,关内久旱无雨,田地里一片黄埃,造成了严重的灾荒。这时,史思明在相州打败唐军后,又杀掉安庆绪,回到范阳,自称大燕皇帝,准备攻取河南。而在东京道上,杜甫又亲眼看到了官吏对人民的残暴,对当时的政治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一切情形与他所希望的差距都太远了,他觉得自己在华州做一个司功参军实在没什么意义。因此在回到华州后不久,杜甫便毅然放弃了这个职位。
相州败后,河南骚动,杜甫不能回洛阳的老家,但又没钱居住在生活昂贵的长安。这时,他的侄子杜佐在秦州东柯谷盖了几间草堂,他在长安结识的僧人赞公也在秦州西枝村开辟了几座窑洞,因此杜甫决定带着一家人到秦州居住。
立秋后,杜甫便带着家眷离开华州,走上西去秦州的漫漫征途。从此,他远离了唐肃宗,远离了唐朝廷,也永远地离开了漩涡险恶的政治中心。
秦州位于长安西面,相距近800里,是陇右道东部的一个大州。从京城前往秦州,必须翻越六盘山的支脉陇山,其山南北走向,从而划分开渭河平原与陇西平原。陇山高近千丈,山势陡峭,古人戍边行役,一向视其为畏途。然而,杜甫带着家人不畏艰难,翻越陇山,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早晨来到秦州。
由于陇山的横隔,秦州当时算得上是离京师最近的一块平静之地。这一年,秦州的收成也比较好,而且侄子杜佐和僧人赞公也都在这里,杜甫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所以,杜甫便想在秦州寻找一个安静的居处,一个避难之所。
但想建造房屋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杜甫便暂且在城里租了一所宅子住下来。这所民宅十分简陋,在《秦州杂诗》的第十七首中,杜甫专门写到:
边秋阴易夕,不复辨晨光。
檐雨乱淋幔,山云低度墙。
鸬鹚窥浅井,蚯蚓上深堂。
车马何萧索,门前百草长。
从这首诗所描写的境况也可以看出杜甫在秦州的生活状况。由于本来就不富裕,来到秦州后一时又没有生活来源,杜甫一家的生活日渐窘迫。杜甫来秦州是想依附于侄儿杜佐的,但杜佐的生活也不富裕。一个住在山谷中的农民,哪有力量满足杜甫这一大家子的衣食所需呢?
天气渐渐冷了,冬天的脚步依稀可闻。秦州地势较高,冷得也早,9月里人们就感到衣服的单薄了。杜甫一家穿着夏衣过深秋,自然感到寒不能禁,却又没钱购买秋装。《空囊》这首诗最能反映杜甫一家当时的生活困况: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生活如此艰难的情况之下,杜甫的疟疾又复发了。古人认为疟疾是鬼在作祟,每隔一天就要来搜刮一次脂髓,发作时五内增寒,犹如怀抱冰雪,冷得打战。
古人都很迷信,认为患疟疾者化了妆,潜伏在幽隙之处,就可以躲避虐鬼的纠缠。杜甫被疾病所苦,只好照办,穿上女人艳丽的衣服,又在脸上抹些脂粉,然后找个幽僻的地方躲起来。这幅打扮让他感到羞愧难当,不敢见人。虽说每次都不能免除病痛,可一旦疟疾发作起来,他还是要这样做,因为再无他计可施。“心微傍鱼鸟,肉瘦怯豺狼”,此时的杜甫已经身心俱弱了。
(二)
离群索居,贫病交加,杜甫在秦州住了3个月左右,实在住不下去了,便决定离开。然而“万方声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杂诗二十首》)天地茫茫,哪里才是诗人的安身之处呢?
就在杜甫走投无路之时,同谷县(今甘肃成县)县宰给杜甫送来一封信,邀请他到同谷去。
同谷位于秦州南面260多里处,气候温暖,物产也比较丰富,对于缺衣少食的杜甫来说,这自然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因此10月的一天早晨,杜甫又携家人离开秦州,向南出发了。
一路上,诗人并没有忘记作诗,一路走,一路创作。第一首诗是《发秦州》,描写了一家人离开秦州的原因: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随着马车吱吱呀呀地行走,将秦州抛在后面,杜甫一家也觉得似乎永远告别了秦州的艰难生活:
日色隐孤树,乌啼满城头。
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
磊落星月高,苍茫云雾浮。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
尽管还不知到同谷后的生活如何,但杜甫一家人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信心。
向南行走了7里之后,杜甫一家到达了一个名叫赤谷的地方。稍作休息后,又进入险峭的山路。这里的山风又大又冷,村落稀少,找不到吃的,孩子们都饿得直哭。纵然杜甫一家饱经战乱流离,走路不算难事,但杜甫还是心生畏惧。在杜甫看来,死在路上之所以可怕,倒不是因为惜命,而是怕被人当做笑料,嗤笑他。由此可见,杜甫是个十分爱惜面子的人。
一家人忍饥挨饿继续前行,进入到铁堂峡内。铁堂峡位于天水镇东北七八里处(天水镇位于秦州西南,两地相距约70里),峡的南北两口很窄而中间宽阔,有如厅堂;又因峡壁岩石色青如铁,故称铁堂峡。
铁堂峡巨大的山崖就像突然从厚地中错裂开一样,四周还长满了望不到边的修竹,半空中的山顶上还残留着白皑皑的积雪。一家人孤孤单单地走在这荒僻险峻的地方,实在是心惊胆战。杜甫不由得又想起自己这三年来都是如飘蓬一样四处奔波,心中深感忧郁沉重。
穿过铁堂峡后,一家人又越过盐井、寒峡、法镜寺、青阳峡、龙门镇、石龛等地,进入同谷界内的积草岭,直到同谷附近的泥功山、凤凰台。这一路上,诗人留下了一组12首生动纪实的诗篇,不仅描写了路途的艰辛,也尽情抒发了自己内心的种种感慨。
这一段艰难的旅程令杜甫心力交瘁,他不禁哀叹“旅泊吾道穷,衰年岁时倦”,年老迟暮,无路可走,浪迹求食,令他无比疲倦。好在心中还对同谷县抱着美好的希望,人疲马乏的他对那位答应给他寻找居所的新主人及僚友充满了感激。
然而,当杜甫一家风尘仆仆地来到同谷后,那位曾经美言相邀的“佳主人”并没有给予他任何援助,只不过是慕其诗名,虚邀而已,他并没料到杜甫竟然真的来了。
品性率直的杜甫历经千辛万苦远道而来,没想到希望却落空了,他又一次流落在陌生的偏邑——同谷是东邻陕西、南接巴蜀的一个小县。一家人在这里无钱无物,无家可居,境遇比在秦州时还要悲惨。
进退无路,在同谷县短暂停留后,杜甫想起在城东山谷中有一个寒儒名叫李衔,是自己的旧识。无奈之下,他只好冒昧前去相依。
然而,乱世中贫困的儒生也无力接济杜甫,只能与他对坐谈心,谈到乱世国事,无限伤感而已。
(三)
乾元二年冬天在同谷县生活的一个月,是杜甫真正的穷途末路,他写下了悲壮激烈的《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慷慨放歌,长歌当哭,将他的遭遇与心声联翩吐发,令人读罢忍不住与他同声哭泣。
以前在秦州时,尚有侄子周济他们一家的生活,此时被逼上绝境,杜甫也不得不以48岁、白发飘垂过耳的衰病身体承担起养家活口的责任。由于没钱买食物,他只能跟随养猕猴的野人在同谷的山里捡拾橡树的果实,拿回家给一家人充饥。11月已经天寒日暮,他依然穿着短衣,被冻得手脚都生了冻疮,皮肤上也全是皲裂的痕迹。
橡实被捡完后,杜甫又手提木柄长铲到山中挖黄独(一种藤本植物,也称土芋)。这时山上已下过大雪,盖住了黄独的藤苗,而穿着盖不住足踝的短衣,更令杜甫感到冷彻骨髓。等他又冷又饿从野外回到家中时,看到的是一家老小都饿得瘫倒在床上。除了饥饿的呻吟声,什么都没有。绝望的生活令杜甫快发疯了,就连邻居看到这一家人的惨状,都忍不住为之落泪。
一家人在同谷实在无法生活了,于是决定离开此地。乾元二年(759)12月,杜甫携儿带女离开同谷,奔赴成都,寻找新的安身之所。
从同谷到成都,沿途也是山险水恶,杜甫还没有看清汹涌的嘉陵江水,就已经听到它的咆哮了。站在高高的绝壁上,看着江水猛烈拍打两岸的岩石,杜甫不免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担心。
登上渡船后,船只随着江水起伏摇晃,杜甫感到恍恍惚惚,只觉自己正飘荡在天河之中:
畏途随长江,渡口下绝岸。
差池上舟楫,苗窕入云汉。
天寒荒野外,日暮中流半。
我马向北嘶,山猿饮相唤。
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
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
高壁抵嶔崟,洪涛越凌乱。
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
——《白沙渡》
虽然感到紧张,但江上水清沙白、青崖碧浪的景色又让人感到欣然。杜甫一家在黄昏时渡过了嘉陵江,又在夜晚从水会渡口渡江。渡船载着诗人一家千回百转,出没在江浪之中,让杜甫仿佛感觉到自己掉入了水的世界。
渡江结束后,一家人又走上栈道。栈道是在悬崖峭壁之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的一种通道,它是古时由汉入蜀的必经之路。杜甫一家要到蜀地,就必须经过栈道。
这也是杜甫一生中最为危险的一段行程。他带领着一家老小,步履维艰地踟蹰在云雾间这条生死线上,走过几截又长又险的路段.并用诗歌记录了惊心动魂的一幕幕。
在入蜀的栈道中,属龙门阁最为奇险。龙门阁即利州绵谷县(今四川广元)龙门山上的栈道。栈道凌空架在悬崖石壁上凿出的石窍中,万丈山岩陡峭直立,下临湍急的嘉陵江。走在栈道上,令人眼花头晕。杜甫的《龙门阁》一诗,就写出了这一栈道的险峻:
清江下龙门,绝壁无尺土。
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
危途中萦盘,仰望垂线缕。
滑石欹谁凿,浮梁袅相拄。
目眩陨杂花,头风吹过雨。
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
饱闻经瞿塘,足见度大庚。
终身历艰险,恐惧从此数。
石柜阁栈道是杜甫经历的最后一个栈道。过了石柜阁,栈道便走完了,杜甫一家人来到江边上的桔柏渡口(位于今四川广元县境内)。这个渡口上有竹索架起的长桥,此时江雾迷蒙,竹索桥被浸得又湿又滑,杜甫与家人相互搀扶着,走过摇摇晃晃的竹桥。
走过桥后,即将西行山路,与嘉陵江永别,杜甫不禁又生出恋恋之意:“孤光隐顾盼,游子怅寂寥。”(《桔柏渡》)将江水视为自己的好友,临别时频频顾盼,预料到分别之后自己会感到寂寞。
与江水分手后,一家人继续向西南前行,不久就到了剑州的剑门山(今四川剑阁县东北25里处)。这里地形凶险,天下为最。杜甫路过此关时,作《剑门》一诗: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
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
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
至今英雄人,高视见霸王。
并吞与割据,极力不相让。
吾将罪真宰,意欲铲叠嶂!
恐此复偶然,临风默惆怅。
过了剑门山,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便抵达了鹿头山(今四川德阳北30余里),群山中断,千里阔野出现在眼前。险阻终于历尽,杜甫心情轻松了许多。
乾元二年年底的某个夜晚,杜甫一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成都。成都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大都市,然而杜甫想到以后可能要长期留在这里,不免又心生惆怅,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看到鸟雀夜里各有所归,而自己却越走越远,举目苍茫,不知何处才是故乡,不禁悲从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