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贺黄公谓:“姜论史词,不称其‘软语商量’,而赏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项羽学兵法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欧秦⑥辈句法,前后有画工化工之殊。吾从白石,不能附和黄公矣。
【赏析】
“柳昏花暝”颇有北宋词清新健朗的风格,而“软语商量”委婉细腻,则更有南宋词的韵致。两宋词中,王国维尤其偏爱北宋,由此不赞同贺裳之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古人读诗品词极尽细腻,一词一语均细细咀嚼;今人读诗往往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此例多有镜鉴之功用。
二七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
【赏析】
陈师道作诗的方式是“闭门觅句”式的苦吟,与苏轼挥洒自如的方式迥然不同。他写诗并不学苏轼,而以同样重视推敲的黄庭坚为师。他不像苏轼那样才气过人,也没有黄庭坚那样精深的学力,但他在诗歌艺术上颇有自成一家的气概,有自己的风格追求。
陈师道认为作诗应该“宁拙毋巧,宁朴毋华”,他在创作中也贯彻了这种美学追求,从而创作出以“朴拙”为主要特征的艺术风格。陈师道的诗用字遣词很有功力,洗净风华绮丽。缺点是过于追求言简意赅,有时把诗句压缩过甚,以至于语义破碎。此外,有一些作品质木无文而缺乏情韵,显然,陈师道诗歌的缺点也是刻意求新造成的。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气质与才情,吴文英跟张炎各自有各自的特点,其词风皆与陈师道相去甚远,诗坛百花齐放,没有必要强求一统。
二八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诗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赏析】
作诗须言之有物、抒发真情,这是诗歌的根本。倘若缺少了这个,诗歌就成了一个空壳子。那种只是炫耀技巧而无感情的诗歌是没有多少写作难度的。
宋诗与以前诗歌的一个大不同,是它更善于议论了,正如朱熹指出的“一直说将去”,这也算是宋诗的一大特点。而由此断言“古人诗中有句,今人诗更无句”,未免偏激了。而王国维说“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也是他的一贯偏见使然。对张炎和周密的一概抹杀,未免有失一个学者治学所应有的客观态度。
二九
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
【赏析】
梅尧臣诗歌的题材开始导向日常生活琐事,这体现了宋代诗人的开拓精神。自六朝以至盛唐,诗人们对生活中凡俗的内容不屑一顾;中晚唐开始,虽然诗歌不再回避平凡、琐屑的生活细节,但尚未形成风气。梅尧臣从日程生活中取材,把琐屑小事写得饶有趣味,实现了题材的开拓。
在艺术风格上,梅尧臣以追求“平淡”为终极目标。这种“平淡”,不是指陶渊明、韦应物的诗风,而是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一种超越雕润绮丽的老成风格。梅尧臣诗风的演变是以偏离唐诗风神情韵的风格为方向的,虽说这种程式有时给梅诗带来词句苦涩、缺乏韵味的特点,但它最终导致了新诗风的形成。梅诗的题材走向和风格倾向都具有开宋诗风气之先的意义。
三十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笔力!
【赏析】
这两句词的确显得生硬陈旧,没有新意,以“境界”而论,算是下品了。
三一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赏析】
文天祥是宋末民族英雄的代表,他的早期诗作比较平庸,艰苦的战斗和苦难的命运升华了他的创作,从出使元营被拘逃脱直到从容就义,这一切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都反映到他的诗词创作中。他的很多作品充满了悲怆和激愤,显得大义凛然,往往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明初文坛上,刘基占有重要地位。他具有比较系统的文学思想。首先,从儒家“诗教”思想出发,强调作品的教化作用,认为应当“美刺风戒,莫不有裨于世教”(《照玄上人诗集序》)。这种教化作用,既可以对下移风易俗,也可以对上讽谕劝谏。他贬斥元代以来的纤丽文风,提倡“师古”,力主恢复汉唐时期的文学传统。刘基的文学创作,以诗歌最为突出。诗歌之中,又以乐府﹑古体诗为优。他在诗歌写作中,贯彻自己的文学思想,写了相当数量的讽谕诗。这些诗描绘元末明初的社会动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的疾苦。刘基诗歌的艺术风格比较多样,或求雄浑,或求婉约,或求奇崛,或求天然,兼容并包,卓然成家。与诗相比,他填的词大多内容空泛,情绪低沉,少有佳作。
三二
和凝《长命女》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沈树杪。梦断锦闱空悄悄。强起愁眉小。”此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也。
【赏析】
对于夏竦的《喜迁莺》,历来评价不一,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首应制词,歌舞升平,谄词媚上,但是也有很多反对的意见。如果我们按照周汝昌等学者的说法,抛开对作者的评价,那么这首词还是能算得上是一首上乘作品的。“曲子相公”和凝所作《长命女》愁肠百结、缠绵悱恻,具有很大的感染力,也是词中上品了。
三三
宋《李希声诗话》云:“唐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赏析】
这一段论述,又是厚古薄今,褒北宋而贬南宋,未免太笼统,有失公允。宋朝由于商业的发展,市民阶层的扩大,表现在文学上就是诗歌内容的世俗化,这是宋代诗词对题材的扩展,也是对中国传统诗歌的贡献。正是由于世俗化的影响,导致这一时期的很多作品格调不高,但是也自有它们的可爱之处。正如史达祖和他以下的词人也都有自己的开拓之处,他们对文学的贡献是决不能简单化地去认识的。
三四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馀》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古人云:小好小惭,大好大惭,洵非虚语。
【赏析】
《绝妙好词》的选录标准偏重于格律形式,所以只录清丽婉约、优美精巧的词作;编排上以词家为经、以时代先后为顺序,体例严整。书中选录了许多不见史传的宋末词人作品,赖此以传,从中可见当时词坛不同风格作品的流行情况,为研究宋词风格、流派的演变发展提供了参考资料。《绝密好词》以姜夔为宗,“醇雅清空”,其选词也以此为最高境界,注重词本身的音节词藻之美,不注重词对现实的反映,也因此受后人诟病。
三五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
【赏析】
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朝代进入它的弥留之期,往往也是这个朝代文学的衰亡时期。南宋末年词的创作已经进入了一个收缩的阶段,这一时期的词人已经很难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突破。但是这并不代表这些创作就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在亡国的大背景下,虽然有不少词作失之肤浅,但是词中所传达的那种黍离之悲、切肤之痛,表现得幽咽悲愤,又寄托深远,也往往是前人所不及的。
三六
余友沈昕伯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赏析】
沈昕伯《蝶恋花》一词,不管是用语还是造境,都显得十分平庸。王国维赏赞其在晏氏父子之间,未免失之公允。
三七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赏析】
罗隐的诗作警快通俗,他写过很多政治讽刺诗,嘻笑怒骂,涉笔成趣,不拘一格,但常因此失之浅薄。然而仅此一例,还不能妄断“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文学创作的题材可以尝试多元化,不应当有固定的标准。诗圣杜甫、词圣稼轩即有大量感世怀古之作,多为古今诗作的上品;祝寿应制之作中也多有好诗。罗隐的“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当与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同为千古讽谏名句,其诗情给人的震撼力量丝毫不逊色于其它题材的作品。
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