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乡长皱起眉头,道:“暗杀杨明的幕后指使人,我们也希望尽快查清。但这项工作只能由公安局来做,我们插不上手。不过我可以把你们的要求,以乡政府的名义,向公安局提出。程广进担任支书没有多长时间,这好好地干着,不能毫无缘由就撤了吧?窦贤呢,恢复党籍得跟县纪检委说,不由乡党委决定。至于到省高院,咱一个小乡长,人微言轻,人家能听咱?不是咱教人家撤,人家就会撤的。”
“呸!”荣改凤一口唾沫啐在张乡长脸上,“程广进出卖村民利益,是甚好东西!
撤他还需要理由?省高院不听你,听谁?既然不听你,你怎么还私刻公章、出假证明来?”
村民们闹哄哄地说:“是呀,你说,你说呀!”
“你跟小程子穿一条裤子?舍不得撤他的职,就舍得撤窦贤?”
“窦贤没给你上号吧?”
“省高院跟你一洞子鬼?你不去谁去?”
张乡长气愤而又无奈,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块纸巾,擦去脸上的唾沫,望望四周一张张愤怒的脸,什么也不说。
冯雪花道:“王庄村的事儿,就是你挑的。你系的圪塔,你不解谁解?”
荣改凤骂道:“‘天宝’贪污600万,送给你多少?”
何蕊问:“广雄喂饱你,你就甚事也敢干?”
景慧道:“你吃上龟孙们的,就不怕吐不出来?”
村民们又乱哄哄地骂道:“扒出他的心来看看,是不是烂了?”
“真卑鄙!”
“什么屌乡长,揍他个狗日的!”
“揍他!”
“揍他狗日的……”
女人们便往前涌,揪着张乡长撕扯起来。门外,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往里挤,但都被骂得狗血喷头:
“一干狗腿子们,甚屌东西!”
“是你大来,你也不会那么孝顺!”
正骂着,就听得警笛响起,警车开进大院。五位身着制服的协管员,下车就往乡长办公室里冲。门外的村民想堵门阻拦,被他们一一扒开,扔在一边。他们进去后,把张乡长像带犯人一样夹在中间带出来,塞进警车,闪着警灯带走了。
冯雪花便一挥手:“走,上县政府!”
村民们呼啦一下冲向大门。
(一○七)
秋粮长得真快,一转眼,青翠的玉米秆已经泛黄,苞米长成了棒槌,唇边的胡须也发黑了。
快收秋了,上访暂时停下来。中午的饭市上,荣改凤系着围裙,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挑起碗里长长的面条,刚要往嘴里喂,又放下筷子说:“这帮龟孙,非扳倒了不行。现在的斗争,是你死我活。他们不倒,老百姓就得倒霉。”说完挑起面条,喂了一口,嚼起来。
黄生穿一件老式中山装,脏兮兮的,五颗纽扣丢了三颗,把筷子拄在碗中央,道:“说的简单。想扳倒这帮人,容易哩?告状告了二年,到了省高院,还不是和稀泥?这帮人啊,那也是人精,难哩!”
吴仁把空碗放在一边,道:“告到法院都弄不成,还能往哪儿告?咱也真跑来,没戏。现在是告天天高,告地地厚啊!”
“法院腐败,咱换个地方。”荣改凤又把挑起的面条放下,说,“老马说,现在找记者管用,咱往《中央电视台》告。窦贤和杨明已经去了,听说《焦点访谈》
就要来了。到时候,让你们露露脸儿。”荣改凤抽出筷子来,点着黄生和挨在他身边的常随风。
“真的?”黄生喜出望外,赶紧掖了掖前裙,把里面的秋衣遮起来,仿佛害怕秋衣上那露着肚皮的窟窿上了镜头。
见他动作可笑,乡亲们便取笑道:
“哟,老黄这么一露脸,说不清会被哪个寡妇看上哩。”
“那也是艳福啊!白白胖胖的媳妇,看的就来了!”
“这人要时来运转,就是一顿饭的功夫,快得很。”
“马上就有人暖被窝了,老黄,先请请客?”
“老黄天天念叨:‘五七三十五,裤子破了没人补。’这回一露脸,补裤子的就有了!”
黄生笑得合不拢嘴,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常随风挑着面条的手,一动不动,张着嘴露着他那满口黄牙,呆呆地听着。黄生笑道:“老常,我们都要上电视了,你上不上?让记者也给你照一照?”
荣改凤说:“他不行。他叛变了。上了电视也是个反面人物。”
黄生讥笑道:“看看,聪明人犯了大错误,这回站错队了吧?”
吴仁道:“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焦点访谈》还在路上,不误。”
常随风把半碗饭放在石头上,说:“其实,我根本不是那厢的人。我往那厢跑,是想给咱探听点消息。你们都不懂,我也不想说。看过《智取威虎山》没有?杨子荣,那叫叛变?你们啊,没文化。”
常随风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黄生和吴仁都愣了。
停了半晌,黄生充满敬意地道:“哟!看来,你还不是一般人哩!”
吴仁惊讶地问:“你,上威虎山了?我说么,那天……”话到嘴边似觉不妥,又咽回去了。
常随风笑笑,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
荣改凤很迷惘:“真的,还是假的?说的有鼻子有眼。谁派你去的?我怎么没听说?”
常随风把碗刮净,向大家亮了亮碗底,笑道:“各人想去吧。跟你们说清楚,能顶饭吃?”站起来拍拍屁股,旋着空碗回家了。
饭市一过,《焦点访谈》要来的消息迅速传遍全村。
张再亮、甄广雄和郎占山急忙把程广进召到煤矿,秘密商讨对策。
那一夜,张再亮在矿区派了八名保安把守,严禁闲人进入。煤矿办公室灯火通明,烟蒂撒了满地。
村民们有喜有惧。第二天,黄生换了新衣,站在村口了望,见有人回村,便拦着问:“哎,路上碰到扛摄像机的了没有?没有?嘿嘿,再等等。”
桂家旺在家心焦,便到路天宝家对他说:“听说《焦点访谈》要来了,你还是躲一躲吧。”
路天宝说:“他来了碍我甚事!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躲甚哩!”
桂家旺说:“还是躲开合适。你没见上回长陵电视台?咱惹不起,还躲不起?”
路天宝不说话了。停了片刻说:“我真想见见这些记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站在公正的角度上,评评到底谁是谁非。”
桂家旺道:“能说得清楚?你一张嘴对几百张,说不清。法院拿着证据还说不清是非哩,记者听你几句话,就说清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躲躲吧。”
路天宝站了半晌,无奈地说:“行吧,咱是豆腐掉在灰堆上了,抹不掉、洗不清。”
半个月过去了,没见记者。一个月过去了,还没见记者。大家都开始收秋了,黄生还是站在路边等候。那身新衣眼看成了旧衣,胸前的饭点子已经溅满了,仍没见《焦点访谈》的影子。黄生等得不耐烦,便去找荣改凤问:“这《焦点访谈》
甚会儿才能来啊?”
荣改凤摇摇头,答:“不知道。谁说《焦点访谈》要来?”
“不是你说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忘了?”黄生有点生气。
荣改凤忽然想起来,笑道:“对对,是我说的,是我说的。快了。你想啊,《焦点访谈》从京城出来,不能只访咱一家吧?说不定半道上碰见谁喊冤,不得误几天?
他早晚要来,你把新人被子准备好就是了。”
黄生一拍脑门道:“我想该来了。窦贤和杨明回到家,都快收完秋了,《焦点访谈》
还不该到咱村?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想当初,乾隆皇帝下江南,脱下龙袍,微服私访,那走了多长时间!急不得,真是急不得。咱再等等,再等等……”
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了。荣改凤瞧着他那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于是,黄生又天天在村口等。忽然有一天,贾月公领着几位陌生人进了村。
黄生迎上去,赔着笑脸主动介绍说:“我叫黄生,等你们好久了。这回来了,一定要让我先说。”
领头的中等身材,精明干练,笑道;“信息好快呀!行。我们来了,就是要倾听群众意见。”
“那咱到哪儿说?就在这儿,当路上?——哎?你们的摄像机呢?”
“摄像机?”领头的不知所云。
贾月公道:“你想甚哩?这是县委工作组。”
(一○八)
煤矿整顿验收的限期快到了,但杨明拒绝在报表上加盖村委公章。张再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
“不要转了,转得人心烦。”郎占山锁着眉头。“你不能再求求许书记,帮咱想想办法?”
“废话!”张再亮瞪他一眼道,“建安煤矿出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许书记是那儿的股东,咱给人家帮不上忙,好意思添乱?”
甄广雄摇摇头,道:“不会。股东都被控制起来了,哪听说控制了许书记。”
“你呀你呀,怎么说呢?”张再亮气得眼睛珠子都快蹦了出来,低声道:“许书记能入明股?像咱这么笨,能当副书记?”
郎占山躺在沙发里,闭上眼,无奈地说:“咱也是笨,离了领导,甚事也办不成。唉!那就……等死吧。”
张再亮睥睨地看他一眼,道,“绵羊临死,还要扑腾几下哩!咱就这么窝囊?
去,把刘超叫来。”
郎占山望望他,起身去了。张再亮便又背着手,在地上踱步。一圈、二圈、十圈、二十圈,等了好半天,郎占山才领着刘超到来。
张再亮问:“怎么这么费劲?”
郎占山道:“人家不来。我说了半天好话才来了。”
刘超道:“我不想干了。一天挣不得二、三十块钱,顾不住。”
张再亮递给刘超一支烟,道:“到哪儿挣的多,咱发的不低。”
刘超点着烟,道:“人家都告状,管吃管住,一天还挣二、三十哩。咱这算高工资?”
张再亮笑笑道:“告状不能天天有啊!等煤矿复产,有了效益,给你加点。我们倒是老板,你也知道,把一大堆钱扔到里头,一分也捞不回来。还得天天给你发工资。”
“那能一样了?”刘超说,“你给我们发工资,是因为我们在大海里给你撒了网。
当我们费力地把网收回来的时候,网里的大鱼都是你的。可我们的工资,不过是网里的几只小虾米。”
张再亮笑道:“现在是光下网,不见鱼,更不要说大鱼了。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煤矿兴衰,既关系着我,也关系着你。不生产就没有效益,老板和工人都得喝凉水。
你给咱参谋参谋,咱现在怎么盘活这步棋?”
刘超道:“官司赢了,煤矿停了,真是没理说呀!现在没有好办法,只有一步能走,那就是以毒攻毒,用人民对抗人民。”
“甚意思?”张再亮敛起双眉。
刘超磕了磕烟灰道:“咱在村上弄一些喉舌,揭露窦贤和杨明的险恶用心。让村民们知道,杨明夺煤矿,不是为了全体村民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小集团的利益。
让村民代表们明白:一旦验收不成,煤矿就要关闭。到那个时候,受害的是全体村民。
让村民们给杨明施加压力,盖章验收。”
甄广雄摇摇头,说:“不管用,根本不管用。这些话,我都说的嘴上磨起茧子来了。谁听哩!”
刘超道:“你说当然不行。村民们会觉得你动机不良,有个人目的。要把这些话让村民代表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了。那样,村民们才有危机感。”
张再亮点点头。
郎占山不以为然,道:“想的简单,哪个代表替咱说哩?”
刘超敲着写字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杨明身边围着那么多人,哪个不是拿钱养出来的。朱老板的40万快花光了,你说钱哪去了?能不养几个铁杆?
可咱呢,一分钱想掰成两半花,连工人都养不住。财散人聚,财聚人散。你们自己掂量吧。”
郎占山很不情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长年养闲人,那得多少钱?”
刘超扔掉烟头道:“你呀,是有钱买棺材,没钱买草药!”
(一○九)
“你俩是副村长,都有这份责任。如果因为盖不上村委的公章,使煤矿整顿验收过不了关,煤矿就要关闭。毁了群众的钱袋子,责任不光在杨明,你俩都是罪人!”
路天宝一脸严肃,完全不像在饭馆消遣,倒像在大庭广众下作报告。
餐桌上杯盘狼藉,成宝刚和韦小秋已醉眼蒙胧。
“可是,”成宝刚说,“人家是主任,咱说了不算。”
韦小秋也道:“公章在人家那儿,咱能……偷出来?”
刘超斟了四杯酒,自己先端起一杯:“来,干!都端上,端上!”
韦小秋想拣杯浅酒,挨着看。路天宝道:“都一样,没甚挑头。”随意端了一杯。
成宝刚等韦小秋拣过,端了最后一杯,道:“多一滴、少一滴,没些甚。来,干!”
四杯一碰,韦小秋洒了半杯。刘超一半入口,一半流在唇外;韦小秋小啜一口,留了个浅底;路天宝喝过,滴酒未剩;成宝刚仰着脖子,杯底朝天。
“按理我不该再管这些事。”路天宝絮絮叨叨地说,“可咱不会脱胎换骨,走到哪儿也是王庄村的村民,沉不住气。不过,要不是刘超叫我,说只请了你们俩,我也不会到这儿来,也不会头脑发热,说这些昏话。”
服务员给他们添上水,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他们。刘超向她摆摆手:“你到外头,有事再叫你。”服务员去了。
刘超点上香烟,说:“旁人跟杨明说,可能不行。但你俩不一样。你俩是副主任,又是杨明的同学,他能不给面子?”
韦小秋咧咧嘴,面有难色。成宝刚却笑道:“这倒是实话。我俩的面子,他不敢不给。”
刘超又道,“支村委里头,就你俩跟他近。平时的工作,还不全靠你俩支撑?
要是你俩说不响,煤矿死定了。”
“我俩也难。”韦小秋吃了一口菜,举着筷子说,“杨明的脾气,你俩不是不了解。”
“正因为了解,才找你们。”刘超又给每人斟了一杯。“跟广雄有分歧,都能理解。可是,公章不能不盖,煤矿要验收。”
韦小秋笑道:“正因为有分歧,才不盖章。你理解分歧,还有甚理解不了?”
路天宝道:“个人恩怨,不能大过百姓利益。以私害公,就成了小人。你俩也不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能劝,还是劝劝他。”
刘超端起酒杯,韦小秋摇摇手。刘超把韦小秋的杯子先碰了,再递给他,道:
“喝。我这也是为民请命,不喝就是看不起老百姓。”
韦小秋笑笑端起来,成宝刚和路天宝也端起来,四人碰过,各自饮酒。
路天宝搁下酒杯,仍不放心,道:“咱弄个企业不容易,你俩也都知道。在这儿,我再次求求二位,千万不要因为个人恩怨,把煤矿毁了。”
刘超也道:“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要是山都没了,哪还有柴火!”
成宝刚和韦小秋点点头。
刘超又道:“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把煤矿毁在他手里。成与不成,都得努力。
当然,如果你俩怕他,另当别论,咱的话就当一风吹。”
成宝刚两眼一瞪:“我怕他甚哩!他是老虎?”
刘超道:“是啊,我也这么想。当初‘黑熊’夺矿,老成都没有掉链子,杨明能吓得住?”
成宝刚站起来,斟了四杯分给大家:“喝!事关百姓福祉,他同意得盖,不同意也得盖。咱在任上,绝不做千古罪人。”
四人一饮而尽。
“走,小秋,咱找他去!”
(一一○)
听说是路天宝的意见,杨明断然拒绝,把成宝刚和韦小秋骂了个狗血淋头。
韦小秋很生气,但出了门就忍了。成宝刚坚信路天宝的话是公允的,是正确的,离开杨明的家,仍咽不下这口气。听说杨明第二天要到乡里开会,成宝刚想让他在乡领导面前说清楚。
天空挂着几朵黑云,冷风吹来,凉飕飕的。
成宝刚骑着嘉陵摩托车去带韦小秋,韦小秋说母猪要生仔,走不开。他出来正好碰上马盛昌和景垣,便带着他俩到乡政府。
将近中午,会议室开了门,人群往外涌。见杨明出来,成宝刚远远地迎着他走去。杨明望着成宝刚走来,想避开他,便往左闪,成宝刚也往左迎;杨明往右闪,成宝刚往右迎,直到走了个碰面。杨明站定问:“你想干甚哩?”
成宝刚说:“验收迫在眉睫,不要毁了煤矿,你把公章盖了吧。”
杨明说:“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些事我会考虑,用不着你操心。”说完就走。
成宝刚又挡住他:“听我一句,把章盖了,不要毁了煤矿。”
杨明提高嗓门道:“我再重复一遍,我会考虑,不用你操心。”说完又走。
成宝刚再次挡在他的前头。杨明问:“你还想干甚哩?”
成宝刚说:“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到底同意不同意煤矿验收?”
杨明指着成宝刚的脑袋:“我不想答复,这也不是你管的事!”
成宝刚道:“我是副主任,为甚不能管?”
散了会的领导们便围着他俩看热闹。马盛昌、景垣见两人话不投机,便走过去。
杨明走不脱,便道:“你是什么副主任,你快成了甄广雄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