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陡然拉开了他与村民的距离。好长一段时间,邻居们都躲着他,生怕因粘了晦气而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程广进走在街上,碰到的也多是鄙视的目光。
小报捆住了程广进的手脚,甄广雄便多次找乡政府。乡长办公室,张乡长蹙着眉头说:“找也没用。村长都失踪了,我有甚办法?”
甄广雄问:“支村两委的决定,就不算数了?”
张乡长道:“算不算数不由我说。村长是法人代表,又控制着公章,没有他签字盖章,能完善合同?等吧。他躲几天总要回来的。他又不是逃犯。”
甄广雄苦着脸道:“合同先不说,还有一个更着急的事。我们按照煤管局的要求,投资了几十万,用两个月的时间,把高落式回采改为长壁刀柱回采,对煤矿进行了整改。现在该报表请示验收了。表上非盖主管单位的公章不行。该怎么办?”
张乡长说:“那好办,盖乡政府的章。当时申办煤矿,主管单位不就是乡政府?”
甄广雄道:“我问过,煤管局说不行,主管单位是村委。”
“甚会儿改了?”张乡长敛起双眉,“去企业组,把天宝叫过来!”
甄广雄便去叫来了路天宝,张乡长问:“你甚会儿把王庄煤矿的主管单位改成村委了?”
路天宝笑道:“我哪敢呢!1998年办理煤矿手续,我一直来找你签字盖章。
你说忒不方便,应该为企业松绑,就以乡政府的名义给我们村下了一份文件,委托村委经营。后来主管单位就变更成村委了。”
张乡长拍拍脑瓜,道:“瞧我这记性!”对甄广雄道:“那就没有好办法。等吧。”
“可是时间很紧。”甄广雄说,“月底前通不过验收,《安全许可证》就没法办,矿井就要关闭,我们投资的……”
“我知道。”张乡长很不耐烦,道,“可你们就选了这么个村长,我有甚办法?
还有几天,再等等看。”
(九十三)
杨明回来了。
这实在是件大事,甄广雄赶紧向张乡长报告。张乡长便唤来党委秘书贾月公:
“你给杨明打个电话,让他到我这儿来。现在。”
贾月公面庞白净,长眉丹目,点头去了。张乡长坐在办公桌后,抽了支铅笔在文件上勾画。片刻,贾月公返回来说:“他说:‘顾不上,不去。’”
张乡长问:“他就是这么说的?”
贾月公说:“是这么说的。我通知他明天上午八点半在乡政府开会,他也说顾不上。”
张乡长气得七窍生烟,捻着的铅笔捏成了两截,喃喃道:“不像话,太不像话!”
又对甄广雄道:“你上楼找焦书记,让焦书记帮帮你。”
甄广雄不知该怎么安慰乡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去了。贾月公急忙沏了茶,端给张乡长。然后问:“张乡长,我那个事,你和焦书记商量了没有?我都当了八年秘书,熬了一个抗日战争。眼看着同学们都当了副乡长、副书记,我这脸上,挂不住啊!”
张乡长说:“你的要求是正当的,我们可以给你向上反映,但你也得注意形象:
一袋米、一袋面、一捆葱,鸡毛蒜皮,能值多少钱?咱自己买不起?非跟村干部张嘴不行?下了班甚事不能干?非赌博不行?”
“我跟谁要过?那是焦书记对我有成见。”贾月公十分委屈,“我跟朋友们打麻将、‘斗地主’,能算赌博?业余时间,我就不能耍耍?”
张乡长说:“你是他的秘书,他怎么会对你有成见?这些反映,不光是焦书记听到了,我也听到了。而且反响较大。你还是应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贾月公愤愤地说:“乡政府又不是清门佛地!什么年代了,这还算个事!吹毛求疵……”说着去了。
不多时,甄广雄返来,气呼呼地向张乡长道:“焦书记亲自给杨明打电话,他也不来;让他完成去年的征粮任务,他也说不完;跟他说煤矿要报表,让他盖章,他也说不盖。我们……”
张乡长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生气地道:“要不是因为煤矿,王庄村的工作处处领先,也不会拖乡里的后腿。能干你就干两天,不能干你就关闭!关了它,大家都省心。”
甄广雄愤然道:“我们已经投资几百万了!”
张乡长道:“那有甚办法!商场如赌场。如果官司输了,就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甄广雄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我非活劈了他不行!”
说完悻悻地离去。
就在同一时间,郎占山也在程广进家商谈此事。程广进道:“老伙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公章不在我手里,我拿甚给你盖?我现在是‘叛徒’,谁听我哩?我也跟杨明说过,你不盖章,煤矿不关了?咱打官司图甚哩?可人家说:‘井关了,资源还在。’我能有甚招儿!”
郎占山道:“不管你有多少理由,在你担任支书期间煤矿关闭,你觉得好看?”
程广进道:“不好看也没法,不该咱不是村长来。还是让老张在上头找找吧,隔过村委。”
郎占山十分遗憾地说:“跟你才是干磨牙哩!”
(九十四)
乡党委书记办公室,焦书记坐在老板桌后面,正在接电话。电话那头,是他熟悉的领导:“小焦啊,县委准备调整乡镇班子,你想不想动一动啊?”
焦书记突然站起来,半截淡眉急速地搐动了几下,小心翼翼地问:“许书记,是不是……我干得不好?”
电话那头说:“你说呢?你连个小村长都管不了,能当大任吗?”
“嘿嘿,许书记,你听我解释:村长虽小,可他不是乡党委任命的,是民选干部,咱既不能撤职,又不能罢免,不好弄啊!”
“你的意思,是无能为力了?在咱们国家,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如果你连这一点都不懂,能说是胜任工作吗?要不要给你调整一下岗位?”
“嘿嘿,许书记,请您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嘿嘿,请您放心。”
电话那头挂机了。焦书记额头渗出汗珠,仰起脸,微闭双目,轻轻地长舒一口气。
当天下午,乡党委召开了专题工作会。会上,焦书记情绪激动地说:“现在,王庄村杨明把持着村委公章,甚都不干,已使支村两委的工作陷于瘫痪。我们不容许有党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不容许有违背党的决策的行为。为了保住王庄村全体村民的钱袋子、菜篮子,为了王庄煤矿不因盖不到村委公章而被关闭,为了王庄村这盘棋能够活起来,我提议:另刻一枚公章,启动工作。”
张乡长瞪大了眼睛,颇感意外,拧起浓重的双眉,问:“这样,合适吗?”
焦书记说:“我也觉得不合适,可是别无选择。我们得为王庄村2000多口人的利益负责。我们不能因为怕担责任而放任不管。其他同志,有没有不同意见?”
参加会议的人无一反对。
张乡长说:“党委的决定,我无条件服从。为稳妥起见,我建议对王庄村委的旧公章,登报声明作废。新公章暂时保管在乡政府,由乡政府监管。”
焦书记问其他委员:“大家有没有不同意见?”
大家都摇摇头,无人表态。焦书记说:“那好,一致通过。散会。”
次日,《长陵日报》中缝刊登了长河乡人民政府的声明:王庄村委的旧公章因故失效,现已启用新公章。
声明一出,甄广雄便在报表上加盖了新公章,请示验收。
但,王庄村炸了锅。
街头,窦贤举着报纸,面对百余群众愤愤不平:“一个村委两枚公章,真是独出心裁,旷古空前啊!”
杨明愤慨地说:“人家这是夺咱的权啊!换了公章,人家还不是想干甚就干甚?”
冯雪花道:“官逼民反,不反不行啊!乡亲们,咱得给自己做主啊!”
群众们乱哄哄地嚷。高嘉道:“没听说过。咱这个一大把胡子了,没听说过一个村委,有这个两颗章。”
“真是活到老,经不了……”
在乱糟糟的议论声中,冯雪花压低声音跟窦贤、杨明商量:“老马说,上头最怕上访。咱还是组织人上访吧。”
窦贤低声说:“我上访不合适。才被开除党籍,怕人家说我带头闹事哩?”
杨明也低声道:“我去也不合适。肯定说我是在争权。”
冯雪花道:“老马都想到了,让咱组织一群妇女和老男人上访。公安不敢抓,法院不敢判。”
杨明点点头:“好,工资照旧,一天20块。”
窦贤说:“怕是少了点。物价一直涨,工资能不涨?发成30吧,都是亲戚朋友,又不是给了旁人。只为好叫人。”
冯雪花和杨明点点头。
冯雪花便提高嗓门向大家说:“乡亲们,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咱把年轻人留下,其余人跟我走。”
她振臂一挥,一支以老弱病残为主将的上访队伍,便跟着她冲向乡政府。他们进入乡长办公室,围住张乡长,高嘉把张乡长从办公桌后面拖出来,揪着他的前襟厉声责问:“你凭甚要把王庄村委的这个公章作了废?你怎么甚权也想抓?”
冯雪花问:“你这么缺德,收了广雄多少钱?”
张乡长说:“我是为了王庄村广大村民的……”
“呸!”荣改凤早一口唾沫啐在张乡长脸上,“你还没把王庄的老百姓害死了哩!”
王闺女在后面喊:“揍他,揍他……”
愤怒的拳头便擩过来,但高嘉护着并没有落在乡长头上。高嘉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乡长不同于一般百姓。他们在怒骂声中把乡长推来搡去。不一会儿,警笛声由远而近,大门外冲来六七位警员,奋力挤进乡长办公室,把乡长与群众分开。
冯雪花道:“走,咱去问问姓焦的。”
人们呼啦一下掉头就往楼上冲。冲在前面的,上去使劲拍打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窗,但任人拍打,里面毫无动静。贾月公从另一个门出来,大声说:“焦书记在县里开会,没人。”大家便不再拍门。
楼下的冯雪花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走,到县里找他!拖上他去见县委书记。”
高嘉也喊道:“咱去问问这个县委书记,一个村到底得这个几颗章?”
这百余人呼啦一下又返下来,向大门外冲去。王闺女搀着毕满春,一瘸一拐地出了大门。
上访人走了。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和几位警员,站在院里议论:
“这是一群什么人?尽是老弱病残。”
“除了妇女,都是60岁以上的老头。”
“王庄村出奇了,动用了‘3860部队’。”
楼上,贾月公用钥匙打开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向里面说:“焦书记,都走了。”
然后轻掩门扇,鼻孔透出两股冷气,一副鄙视的神色。
(九十五)
煤矿办公室,烟腾雾绕。
“黑熊”半躺在沙发里,两脚绞着搁在茶几上,亮着肥大的光光的脑袋,不住地抽雪茄。
张再亮倚墙而坐,阴着脸说:“‘3860部队’一上访,乡领导真发愁了。要不是许书记兜着,焦书记这顿批,挨定了。”
甄广雄打开窗户,把阳光放进来,把浊气散出去,道:“领导们一直受误导,以为只有杨明才代表民意。弄得没人帮咱。”
郎占山捻灭烟蒂,说:“外头的人,都以为咱在欺负老百姓,其实……”
“施恩不成,我就换个手段。”“黑熊”咬咬牙,嘣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必须让他们明白,煤矿是夺不走的,天王老子也休想!”
甄广雄敛起眉峰:“你可不要瞎干。你跟旋风一样,想来来,想走走。可我不行,我是土生土长的王庄人,老根扎死了。”
“黑熊”粗粗地喷出一口烟,道:“台前唱戏不要我管,台后玩命不要你管。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绝不会连累别人。”
张再亮瞟他一眼,对甄广雄道:“不要理他,你看他办的几件事,哪一件不是塌圪拉⑧。我的意见,咱也组织一帮人,去县委、市政府上访,对抗‘3860部队’,抵消他们给咱造成的不良影响,缓解乡政府的压力。”
“黑熊”斜睨一眼:“养上几十号人,天天告状,累不累?这种主意,也就你想得出来。”
甄广雄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告。看谁能耗过谁。可是,窦贤的事已经处理了,咱告人家甚哩?”
他们把目光转向郎占山,郎占山凝神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知道。”
张再亮道:“告状总得有个名堂。你去把刘超叫来。”
甄广雄去了。
片刻,刘超跟着广雄进来,道:“那还不简单?告杨明独霸村政,私签合同,索贿受贿。”
张再亮笑道:“这倒是个好理由。”
郎占山摇摇头:“私签合同咱没见,索贿受贿更没见。没有证据,告得成?”
甄广雄道:“我也这么担心。空口说白话,咱没见过。”
刘超伸出两根指头:“拿根烟吧。没见过的事,多哩。”
“黑熊”打开铁烟盒,递给他一支雪茄。刘超摆摆手,笑道:“那东西,咱顶不住。”
张再亮拉开抽屉,抛给他一支“红塔山”。刘超借“黑熊”的火点上,喷出一口烟来,道:“咱不是起诉,是上访。上访要甚证据哩!人家告路天宝贪污600万,拿证据来?信访就是一场游戏,有事实能访,没事实也能访。访来访去,假的成了真的,真的成了假的;没事的访出事来了,有事的拖没了。你当真能弄成个甚?
你只为对抗,又不图告倒谁。咱去把亲戚、朋友和支持咱的村民们组织起来,去闹他一场。人要是不够,再带上些民工和民工家属。只要不说话,就能顶个数儿。
反正上头领导看见人多就害怕,又认不得谁是村民。”
张再亮笑道:“好,这个主意好。咱今儿准备,明儿就上访。你去给咱打头阵,咱也给他败一败。”
“我呢,去不去?”“黑熊”斜着眼睛问。
张再亮说:“你一去,就把水搅浑了。你还是守煤矿吧。”
次日,甄广雄带了200多人去了乡政府。政府官员看到院里站满了人,各回自己的办公室。焦书记见又来了这么多人,早吓得缩回办公室关了门。张乡长坐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人头攒动,心里暗自叫苦,也不躲藏,硬着头皮等待。但等了许久,却没见人张狂、吼叫,只听得乱糟糟的人声在院里喧哗。正在纳闷,就听到敲门声。他说了声:“进。”甄广雄早开门进来:“张乡长,群众都找你来了。”
张乡长甚感诧异,问:“来这么多人,找我?有甚事?”
“让他们说吧。”甄广雄拉开门,涌进一大群人来。
马盛昌在前面,靠着乡长的办公桌,道:“王庄煤矿是全村老百姓的,不是杨明一个人的。凭甚他想让谁承包就让谁承包?”
常随风问:“杨明索贿受贿,法律该不该追究?”
张乡长见他们还算冷静,就站起来看了看大家,然后款款地问:“这好像是广雄要问的话。是广雄叫你们来的吧?”他把眉峰聚起来,额头上竖起三道棱。
马盛昌说:“是我们自发的。我们也想要个说法。”
“不可能。”张乡长说,“作为一般群众,你们认的是钱,是村委发在你们手里的红利。谁当承包人,对你们来说并不重要。”他把目光转向马盛昌,“杨明跟你说过要包给别人?还是你见他跟谁另签了合同?”
马盛昌目瞪口呆,看看背后的常随风,常随风也瞠目结舌。这时,刘超从后面挤过来,道:“我们是没见杨明跟谁签合同,但杨明并不否认。朱老板的定金已经打到了村委账上,你可以问问阮顺昌。阮顺昌的电话我这儿有,你打不打?”
张乡长愣了,没说打,也没说不打。刘超继续说:“广雄和朱老板答应的上缴利润都是400万,但广雄是纯利润,朱老板的利润包含退股东的投资款280多万。
你说,杨明要是公道,不该捡满碗儿端?他要没受贿,能收朱老板的定金?”
张乡长说:“这可不能推理,说话得有凭据。”
刘超道:“朱老板的合同我给你拿不来,因为杨明还不敢公开。但支村委里头,有人见过。程广进应该清楚。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为民做主的好乡长,但今儿却不敢恭维。你在袒护他。是不是前几天他们的围攻,把你吓怕了?要是那样,我们也不难为你,你也不必跟我们受连累,我们找上头就是了。”
张乡长说:“这是什么话!作为一乡之长,事关百姓福祉,我岂能怕受连累?
只是官司在法院,我不好随意表态。”
“那好,”刘超道,“我们走。我们去找一个能表态的人!”
刘超一挥手,人们呼啦一下往外走。张乡长立刻喝道:“等等!”人们便又停住脚步,退了回来。
张乡长指着甄广雄:“你到底想干甚哩?也想去闹事吗?”
甄广雄道:“你看着哩,我可一句话没说。我可以不去,可我挡不住老百姓。”
张乡长道:“不要耍小聪明!你是想继续干呢,还是就这样破罐子破摔,互相折腾?要想继续干,你就得想办法,稳定目前的局势。他告你也告,你是嫌闹得不够?”又问大家,“你们是不是真心支持广雄?”
大家都说:“是。我们支持广雄。”
“那就听我一句话:”张乡长郑重其事地说,“回村给支村委干部和村民做工作,保持稳定,争取支持。否则只能是抱薪救火,缘木求鱼。”
常随风吊起嘴角,附在马盛昌耳边低声道:“后头的话,甚意思?”
马盛昌摇摇头。
张乡长道:“请你们不要去做对他人有利而对自己不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