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技改达标验收需要大量的时间和投资,国家验收煤矿的最后期限是12月底。如果村委会继续坚持错误做法,不给煤矿盖章,不配合煤矿工作,使煤矿不能在限期内完成达标验收任务而被国家取缔,其后果我们概不负责。官司我们奉陪,但目前验收在即。我们希望村干部顾全大局,先保煤矿。不然,谁赢了官司也是一张废纸。
(八十一)
《告村民书》在村上激起一层波澜,程广进、关长柱、阮顺昌、韦小秋、成宝刚、马盛昌等人,认为甄广雄上缴村委的利润已经出到上限,符合支村委主干当初提出的公平竞争、同等条件下本村村民优先承包的原则,应当支持,纷纷找杨明说道。
杨明面上不说,私下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可以见好就收。他问窦贤,窦贤道:“说的简单。你答应了广雄,怎么交代朱老板?”他又去请教马谷羊,马谷羊陷在猩红的沙发里,瞄他一眼,品了一口龙井茶,道:“大丈夫做事,哪能半途而废。‘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救人得救活,杀人要杀死。”
杨明呆立半晌,只得顺从。
窦、杨主意不改,村民们说也无用。嚷嚷几天,波澜渐息。
甄广雄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
元旦的礼花绽放之后,长陵市中级人民法院再度开庭。
审判庭内外,旁听人员爆满。杨明站在原告席上,甄广雄、刘超、路天宝站在被告席上,听审判长庄严宣判:
“……本院认为,王庄煤矿是村委和村民自愿集资入股的股份合作企业。在办矿之初,村委申请并支付相关费用办理了王庄煤矿的《采矿许可证》,这是王庄煤矿设立的前提和基础,具有根本性作用。在此基础上,部分村民自愿集资入股,统一组织管理筹建矿井,后又相继申办了《煤炭生产许可证》、《营业执照》和《矿长证》,投入了数百万元有形资产和相应的人力资源,支付了相关费用,才使王庄煤矿具有了完整的法律意义上的企业法人资格。……”
庭下早在议论。荣改凤柳眉微蹙,说:“甚意思?股东想赚大钱,还不得掏俩小钱?买了几辆破平车,煤矿就成了他们的?”
黄生立刻道:“中院说偏理,肯定有猫腻!咱……”
马盛昌摇摇手:“往下听吧,人家还没念完哩。”
审判长的声音庄重而洪亮:
“作为村委和村民自愿集资入股的股份合作企业的王庄煤矿,经济性质为集体所有制,采矿权属村委。王庄煤矿作为共同投资设立的企业,其企业财产权按照出资份额属于投资者所有,该财产权受法律保护。
“原、被告双方所签《王庄煤矿联营合同》载明废止此前双方签订的所有承包合同,但原承包合同的主要内容已移植到该联营合同中。该联营合同的主体是股份合作企业王庄煤矿的双方,即村委与王庄煤矿全体股东,其所订主要条款如乙方直接行使煤矿生产经营权,乙方承担税款、管理费等行业部门收取的费用,按年上缴村委利润,补偿占地费,承担联营期间的债务和一切伤亡事故赔偿责任及其他相关费用等,同废止的承包合同中的相应条款基本一致,可视为该联营合同中的保底条款;原告作为联营一方,除派一名矿长行使监督管理权外,并不参与共同经营,也不承担联营的亏损责任,却分享联营的盈利,明显违背了联营合同中应当遵循的共负盈亏、共担风险的原则,有损联营另一方的合法权益。
依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联营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第四条第(一)项规定,应当确认该联营合同主要条款无效。造成此无效的责任在于原、被告双方;也与村委和村民共同投资设立的股份合作企业王庄煤矿的不规范、不完善不无关系。该联营合同主要条款无效后,其他有效的次要条款已无继续履行的实际意义。
“原告诉称原村委与被告订立的《王庄煤矿联营合同》违反《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有关规定的理由成立。原告诉请将王庄煤矿收归村委,本院予以支持。”
庭下立刻响起哗啦啦的掌声。窦贤和冯雪花等人绽开笑容,击掌相庆。审判长继续朗读:
“村委经营煤矿后,被告方在该煤矿的财产权不变。原告主张被告赔偿因煤矿生产而致土地塌陷等造成的经济损失,因该塌陷土地的权利主体是在该土地上享有受益权的特定的村民,而非原告,况且原告本身也是义务主体,因此本院对该项主张不予支持。
“被告刘超辩称,王庄煤矿属合作制企业与事实相符,符合相关法律规定,应予认定。但其称其代表的股东已经退股,不再承担任何义务。
因该行为为股东的内部事务,与本案不属同一民事法律关系,因此不予支持。路天宝持有的‘四证’,属采矿权人王庄村委所有,路天宝应予归还。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乡镇企业法》第二条第一款、第十条第二款、第十三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九条第(八)项、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联营合同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第四条第(一)项之规定,判决如下:
一、确认原、被告双方订立的《王庄煤矿联营合同》无效;二、王庄煤矿由原告经营。被告方在本判决生效后三十日内将王庄煤矿的证照手续和财产全部移交原告;三、被告方按照自己的出资份额在王庄煤矿享有相应的权利,并承担相应的义务。”
掌声再次爆响,窦贤、冯雪花等人欢呼雀跃:“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八十二)
回到村里,窦贤和杨明连夜组织支村委干部及村民代表开会。会上,杨明举着判决书,亮着光光的脑袋,高兴地说:“煤矿,我们已经夺回来了。我们打了一个大胜仗,取得了伟大的胜利!煤矿回来,我们就有钱了。下一步,要在继续夺矿的同时,修一条路,为老百姓扎扎实实地办点实事。我和窦书记核计过了,咱先把南街从村边到公路上这一段拓宽硬化,用水泥漂漂亮亮地铺起来。”
窦贤也满怀信心地说:“这既是形象工程,也是政绩工程,更是政治工程。我们支村委已经干了半届,没有一点政绩不行。所以大家不能不重视。我们请乡政府作了个预算,这条路总长480米,按拓宽12米、青石路基、水泥罩面测算,预计投资22万。我们相信,有大家的支持,我们有能力、也一定能够做好这项工作!”
掌声在热烈的赞美声中响起来,但后排的马盛昌却瘪着嘴。
次日,两台铲车、一部推土机和数辆农用车便轰隆隆地开在南街路上。杨明把手一指:“按10米宽开路。”大铲车轰轰一响,大土铲便伸向地下,不但掘开了路面,还掘开了农田。常随风见动着了自家的承包地,急忙跳到车前阻拦:“哎,停,停停,停停!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铲了我的地,我吃甚哩?”
杨明过来道:“能铲多少?通长占不得二亩,轮到你,连一分还不够哩。村委该减产减产,该补地补地。补不上的,赔钱就是了,能亏了你?”
“到底补多少?总得跟我说成一句吧。我这可是眼睛豆子地。”
这边常随风正说着,那边马盛昌也赶到了,跳到车前,瞪着眼睛道:“土地承包,30年不变,你说铲就铲,连声招呼也不打。《土地承包法》还管不管用了!”
窦贤也赶过来道:“土地是集体的,承包给你,不等于卖给你了,集体随时能用。为全村老百姓通路,征你一点,怎么就不行?”
马盛昌硬着脖子道:“我承包土地,签有合同。你征地有甚手续?就是空口一句话?”
杨明望着窦贤,干瞪眼答不上来。窦贤向刘建亮使了个眼色,刘建亮便向身边的崔峰、景浩等人一摆手:“上!”这些人便扑过去,不由分说,将常随风和马盛昌强行拉开,任两人挣扎叫骂,拖出了现场。杨明向铲车司机一挥手,那铲车便又轰轰地响起来,大铲一举一倾,沙土瓦砾填进车斗。农用车的钢板弹了几下,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车轮便转起来。这个车开出去,那个车又开进来,排着队往外拉。两台铲车不到一个上午,就将一段近500米长的路基铲至硬土层。推土机下铲走了一遍,丘陵和盆地就成了平原。登时,一条土路变成了一个凹槽,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土坑。
下午,街头贴出数张告示:
村民同志们:
我村南街建设工程定于明天上午在村委会议室招标,本次招标,实行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请广大村民踊跃竞标。
王庄村委甄广雄路过,侧目扫了一遍。回到煤矿办公室,气愤地对围着炉子烤手的刘超道:“你去办件事,把他招标的会场搅黄了。狗日的,我不能过,他也别想好过。”
刘超笑道:“都是现时报。”
到了第二天,刘超带着马盛昌、常随风去了村委会议室。会议室摆满条凳,两侧墙壁贴着彩色标语:公开公平公正,造福全村百姓。窦贤、杨明在主席台上制作纸牌,填写号码。成宝刚、吴仁和许多村民围拢观看,跃跃欲试。
号牌写好,杨明挨个分发。发到刘超时,刘超接住牌问:“如果我们中了标,你们拿甚作投资?”他说‘我们’时,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把所有接牌竞标的人都划在圈内。
“当然是资金。”杨明说,“除了钱,还是钱。”
刘超皱皱蒜头鼻子:“村委账上有多少钱?”
杨明忽然一愣,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轻轻地摇摇头。窦贤急忙笑道:“不会哄大家,村委马上就会有钱。”
常随风咧开满口黄牙,问:“你的‘马上’,是甚会儿?得几天?”
杨明说:“我们已经夺回煤矿。判决执行了,钱就到账。”
马盛昌说:“判决还没生效,那不是哄人么?”
杨明说:“只要半个月,过半个月就生效。”
刘超又问:“半个月以后,我们再投标行不行?”
马盛昌也问:“能不能先预付一部分资金?”
杨明说:“不能。账上没钱,没法预付。谁不想投标可以走。”
窦贤解释说:“大家不要怕!村委现在虽然没钱,但我们用自己的人格担保,不会让大家落空。”
刘超吊起长眼睛:“你的人格?你不是第一次拿人格作担保吧?”
马盛昌板着脸问:“你的人格,能值22万?……”
(八十三)
输了官司,张再亮认为是琚律师没能耐。他到省城找了一位保证能帮他打赢官司的律师,提出上诉。
甄广雄复印了一份上诉状,回村在徐文宝家找到沙宣宝,拿给他看:“老张这回真急了。要是再打不赢,非出事不可!”
沙宣宝看了上诉状,轻轻地一笑:“也变不出多少新花样来。看你的运气吧。”
沙宣宝把上诉状转给徐文宝,徐文宝看也没看,直接还给了甄广雄,面有难色:
“有句话儿本来不该说,可不说又……”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甄广雄收了上诉状,不耐烦他吭吭哧哧的样子,瞪着他。
“以后这些事,能不能——”徐文宝拖长声音,顿了顿,“不在我家说?”
甄广雄把直视的目光改为斜睨:“他都能吃了你?日你奶,一干甚屌人,得了钱就断交,人情真薄!”
徐文宝赶忙道:“我是为你好,真的,周围都是‘人民’,耳目太多。”
甄广雄梗起脖子:“我才不怕哩。他能把我的屌咬了?是妨碍你当‘人民’了吧?”
徐文宝尴尬地笑笑,往窗外瞟了一眼。篱笆院墙外排着两行石头,那是饭市。
农民们喜欢热闹,一日三餐不管稠稀,总爱端着大碗往这里凑,揪来天南地北的新闻胡吃海侃。但近来饭市冷落,无人肯顾,只他一家孤零零地飘在那里。挨了甄广雄的骂,徐文宝不恼不怒,叹道:“你不在‘群众’中心,不知世态炎凉。”
沙宣宝淡然一笑,也道:“我也是舟中敌国,众叛亲离。过去相处不错的邻居,现在只能隔墙相望了。”
徐文宝又补充道:“隔墙相望的不止是邻居,也不光咱俩:景垣见了景慧、景浩,跟人家打招呼,都不理他;他后院崔峰,以前春种秋收经常找他帮忙,现在见了没话,瞅他一眼,恨不得灭了他。”
沙宣宝叹道:“金钱的能量真是太大了,在它面前,咱是多么渺小!”
甄广雄听着不舒服,道:“我说怎么往我那儿跑的人越来越少,原来都准备当‘叛徒’。”说完瞪他俩一眼,起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