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亦暄打完电话回来就看见郦清清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发呆。
其实他有时候会忍不住联想,倘若是其他任何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遇到跟她一样的状况,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陆昕裴显然不愿意放手,否则也不会令到郦冒勋这样震怒,甚至在公事上不顾道义覆手为雨。
殷黎霆究竟是否出自于一个男人的真心,目前尚且难以下定论,但是以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倘若当真只是看中了郦商,绝不会这样曲线周折。
这一点,郦清清现在或许看不到,郦冒勋那一句齐大非偶却是说得明明白白。
很难说他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可以肯定的是,跟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不一样,他指的不仅仅是回国之后,也许相比他以往人生中所经历的每一个时刻,都不同。
应该是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有负面情绪,而且相对复杂。这种感受不同于面对一台高风险甚至没有把握的手术,因为任何一台手术的最终走向都相对清晰,临床范围之内的成功或者失败,即便遇到突发状况,在专业领域,他也永远能够冷静处之。换句话说,排除连医学现象都无法解释的不可抗力因素,他是绝对的主宰者。
主刀多年,他自认为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棘难,除了一双训练有素高度灵敏的手,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异常清醒的头脑,任何情况之下都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为准确的判断。
在研究所,即便是由他主导的基因修复领域,每一次验证失败,导致整个团队必须将之前所有的积累和建树全部推倒重来,无数次的功亏一篑,他的内心也从来没有接收过任何类似于沮丧,消极的反馈。
准确地说,任何时刻,面对任何结果,他都习惯于置身事外。
但是今天,当她再次失联的那一段期间,他很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同寻常,首先是思维受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渐渐开始焦虑。
这种感受很直接,并且在短时间之内,无法有效的被转换,或者消化。
而在他看清她脸颊和嘴唇上的痕迹的第一时间,这种落差值瞬间达到了最大化。
作为她的家人,他完全有理由担心她的人身安全,她的行为意愿,她是否有可能经历被动的粗暴。这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他真实的情感走向已经超越了协议身份内的正常反应,譬如联想,不冷静,甚至是烦躁。
这是不是表示,他对她已经产生了不合理的私有欲?
除去她自身,其实没有人能够代替她抗拒,愤怒。
很显然,他越界了。
刚刚在车上,他愈加体会到了这种情绪的衍生力,要及时阻止它的自我叠加和演变,他甚至需要立即找到一件完全没有类比性的事情来做。所以他一边开车的同时,脑子里其实是在默忆头一天晚上看过《经济观察报》的一篇时政新闻。
尽管中断过几次,也还算是一字不落。
他不知道自己控制得算不算恰如其分,就如同这一刻,他站在远处看她临窗而坐,头歪在自己膝盖上,侧颜清淡,似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却让他忍不住去判断,此刻她心中正在想什么,希望他做什么?这种陌生的被需要感,对于他来说,会不会又是一种出格?
就在楚亦暄突兀于自己内心无法当即被证实,却又分明客观存在的显着变化之时。
郦清清也许更迷惑于殷黎霆今天的表现。
当时,她正站在房门口横眉冷对地跟他谈着判,怎么会有机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把自己反锁到浴室里面?因为当她说完有样学样那番话之后,他随即勾唇一笑,让她现场学给他看,如果她果真有潜质,或许他一时眼热,会重新考虑。
她当然不会上当!
他却反倒更加来劲了,一边伸手去解西装的扣子,一边自顾自地往里间走:“你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清楚要跟你做这件事的人,我不喜欢蒙眼睛,也不喜欢黑,更不喜欢女人自己脱衣服,记住了吗?”
很快,他就走到了里面那张宽大的双人床跟前,脱下西装外套随手一扔:“你胳膊吊着,我手也还包着,要不然你帮我,我帮你,半身鸳鸯浴洗一个?”
她就是在他那种似笑非笑,邪魅而戏谑的目光之下,一步步往前走过去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恨得人牙痒痒,恨得人辣眼睛,恨不能憋住一口气扑上去将他的整张脸撕个稀巴烂。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在跟踪她吗?还是说连酒店的预定登记,他也能查得到?不稀奇,这些都不稀奇,他有什么查不到,他还是人吗?骂他是蛇虫鼠蚁都只怕辱没了动物界,他根本就是一只蹭上之后死活也甩不掉的黏皮糖。
是她太正常了,所以才对付不了这个不正常的疯子!
她就应该极端给他看!就应该偏执给他看!
所以她不慌不忙地走进了浴室,轻巧地反锁住了门。
一开始他还在外头阴阳怪气:“不要让我等太久!”
听到了她砸镜子的声音,他才开始不淡定,先是站在门外喊她的名字,拉门,甚至威胁她敢怎么样,他就对郦商不客气。
她充耳不闻,始终也不肯发出半点儿声音,然后就听见他开始砸门,撞门。她只管站在洗脸台旁边,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剃须刀,时不时地低头看手表,大约十分钟,门成功被撞开了。
她原本的设想顶多是他气急败坏地叫来客房经理,一干人等兴师动众地开了门之后发现虚惊一场,既让他在人前丢脸,又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完全没料到他会自己撞门,还把那只之前受过伤的手弄得鲜血淋漓。
而他一边流着血,一边对她说的那些话,竟然是发自内心?
尤其最后,她从浴室里出来,抬脚就要往门外走,殷黎霆不仅没有拦她,反而站在那里,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毒瘾发作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吗?我妈杀死我爸,并不是因为怨恨他,反而是因为爱,她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抛下年幼的儿子,也要亲手结束爱人的痛苦,宁可背负世人的误解和骂名,也要帮他解脱。郦清清,你没见过的,并不表示不存在。你是不信我,还是根本不信爱,不信婚姻?”
这种层面的对话实在不科学,或者说不合时宜,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时刻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这件事的颠覆程度,绝不亚于上一次在医院里,他摸黑守着她,喂面条给她吃,甚至是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一室。
重点是她可以怎么反驳?说她统统都不信,他势必又要拿她同意和楚亦暄订婚说事。
或许她刚刚就不该停下来,而她到底还是耐着性子侧过了身去:“不信你是必然的。至于其他的,我不觉得有必要留在这里跟殷总讨论。或者这样,我们现在就签了三个月的交易合同,到时候你是甲方,想听怎样的回答,我都不介意违心哄你高兴!”
他面无表情:“不如你把合同换成终生制,看我敢不敢签字!”
她隔空与他对峙,心思却不自觉地被他的左手所搅扰:“那我干脆等你流血流到休克,死了更好!”
他竟然扯了扯嘴角:“担心我为什么不直说!”
她懒得再跟他废话,刚一转身又听见他开口:“你妈住在3218,你就不担心你前脚出了这个房门,我后脚过去拜访?”
她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去:“然后呢?说我睡错了你,你反而大人有大量,要对我负责?真心想娶我?殷黎霆,你不累吗?怎么不干脆登个求婚启示,广而告之?婚姻的首要条件是双方自愿,你就不怕娶我回去,下次我一不小心又睡错了人,免费送你一顶油光发亮的绿帽子吗?”
他冷哼了一声:“那你尽管试试,看看我殷黎霆的老婆,有哪个下三滥的狗杂碎敢多看一眼!”
又开始胡搅蛮缠:“看来你是嫌我求婚求得不够隆重了,你想怎么广而告之?明天我就让岑秘书把方案做好送上门去给你看,等你满意了……”
她忍不住又发作:“殷黎霆,你死活听不懂人话吗?我不需要你的求婚,也绝对不会嫁给你!”
“口是心非,你敢说你不担心我的手吗?那天在高架桥上,如果不是怕真的出了人命,你又要把自己折腾出个什么肝炎肺炎的,我会急着赶在救援队过来之前,徒手扒下那辆捷豹车的驾驶舱门,救出那个被撞得变了形的半扇车门卡住大腿的倒霉鬼吗?你也会说流血过多是会死人的。不过,旁人是死是活,****屁事,反正是出车祸,大不了就是赔钱了事,多少钱我殷老三都赔得起! 你知道我手心的伤口有多深?刚刚这么一闹,现在连知觉都没有了,如果我手经断了,以后洗澡穿衣服都得你侍候。”
见她不说话,他竟然举起手来开始拆纱布,明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将掌心朝向她,可是那一整面纱布的确是里里外外都被血浸透了,触目惊心的一手红。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深灰色衬衫,裤子也是深色,袖口和身上其他地方倒是看不出血迹,但她也实在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一时嘴快:“你又想怎么样?手伤了就去医院,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他还能笑得出来:“你陪我一起去医院!”
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去!”
他手也不肯放下来,只摆出一副无赖相:“那我也不去!我要是晕了,你自然也要帮我叫救护车!”
她狠狠地瞪他了半晌儿,咬牙切齿:“那你现在就打电话。”
他这会儿倒是难得好说话了一次:“好!”
然后她就趁着他走开去打电话的空当,健步如飞地冲出去,拉开房门逃之夭夭了。
最后他喊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
天色将黑未黑,远处的霓虹灯光将大半天幕照得暧昧不明,她刚换了个姿势,就看见楚亦暄手上端着一杯水走了过来。
她索性靠过去一些,背倚着玻璃窗,仰起脸来看他:“亦暄哥哥,我们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