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出来了。
四年的牢狱生涯,不知可磨折了他的血气和锐气?
一直对司机这个职业有心理障碍,特别是领导的司机。长袖善舞,大大的狡猾,跟宫廷里的公公有些类似。所以,敬而远之。
但F绝对是个例外。
十年前,我们是同事。印象中,他好像和我同年。开始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他给我们部长开车,我做我的副刊。
有一天,他在楼道里拦住我,递给我一篇散文,很腼腆地说,这是真实的事、真实的情感。细读之后,觉得不错,写他中秋节之际在车站等待从远方回来的女友时的心情,用词准确,深情蕴藉,男儿的柔肠跃然纸上。
F和报社的摄影记者关系不错,散文在副刊上刊发之后,他便经常到我们办公室坐坐,聊聊近期看的书,也说说他以前部队里的生活。
他一直坚持锻炼,是那种比较健壮的体形,虽然个子不太高。印象很深的,是那次部长的前任司机酒后过来找他的茬,见对方酒喝高了,他一直没搭理挑衅。但对方不依不饶地过来推推搡搡,躲不过去,他接招了。据当时在场的同事说,过手不到两招,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索地将高他一个头的对方重重摔在地上,他拍拍手扬长而去。那感觉,有几分周润发演绎的草根英雄的味道。
在青春的岁月里,我们那批曾经一起笑闹,一起成长,岁数相仿的同事渐渐各奔东西。直至今日,我们始终保持着时断时续的联系,过节的时候发发信息,偶尔会因为某事碰到一起,然后呼三喝四地邀着吃上一顿饭,接着再散去。但感情,却是许多年散不去。
F后来去了司法厅,依然是给厅长开车。我和当年的摄影记者去了一家都市报。
一次,我和摄影记者去司法厅采访,结束后,弯到F那儿找他,他很意外,也挺高兴,中午请我们在单位边上一家饭店吃饭,喝到酒酣耳热,聊到尽兴。
再见到他,又是几年后,好像是五一节。他开车载着妻女和摄影记者到了我家院门口,给我电话,邀我们一家一起去逍遥津公园。他女儿比蹒跚学步的芋头大一两岁,那天,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在公园的草坪上奔跑嬉闹,汗湿的衣服沾着青草的气息。摄影记者的照片上,芋头戴的小布帽都疯得歪到了脑后。他的妻子娴静端庄,看上去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就是F散文中提到的那位他曾在中秋深情等待的女友。
F做事认真,有着近乎洁癖的整洁习惯。每一天,他不仅把自己捯饬得清爽利落,风度翩翩,用摄影记者打趣他的话:整得比厅长还像厅长。他还把车擦拭得纤尘不染。两任厅长对他都不错,短短两年光景,帮他将妻子调到省城,又给他解决了一套住房。
生活,似乎平静安详,幸福美满。可是波折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性格决定命运,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F最终离开了司法厅。至于理由,他笑叹:“我实在不是伺候人的人!”接着,听说他离婚了,原因是怀疑妻子和同事有染,仅仅怀疑而已。但F就是那么一种人,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
为了躲得远远的,他先去了青岛开饭店,开始生意红火,可是很快遇上“非典”,不可遏止的亏损,让他只好卷卷铺盖又去了一家企业驻昆明的办事处。
这时候,他父亲病了,心脏出了毛病,医生建议需做搭桥手术,费用在20万左右。可这时的他,接近赤贫。
贫困有时会让人变得脆弱,会令人折腰,或者干脆让人丧失理智。
出事的那天,会计带着50万现金,坐他的车去银行。当会计下车先去银行办理手续,一捆钞票尚躺在车座位上时。我估计F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50万,足以救他父亲的一条命啊,那可是给予他生命的父亲。
那一瞬,他大概是用脚在思考,一踩油门,他做了一件弱智而又雷人的事,他居然开着车跑了,当然带着那些充满诱惑和希望的50万真金白银。
他是在甘肃落的网。50万他分文未动寄给了老父,但是父亲没有接到就被警方取走了。
铁窗四年,人间一瞬。
“不好意思,这次玩笑开大了。”今天中午见到了F,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他那无意识挠挠头有几分腼腆的表情,让我恍若又见他第一次递给我稿件时的情景。要是能够回到当年多好啊,我们都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F还有幸福温暖的家,还有纤尘不染的历史和明媚的未来。可是现在,都没有了。
还好,他似乎还拥有健康,没有我想象中的憔悴。看上去依然健壮,他说他仍然坚持锻炼。
只是,额头的皱纹不可避免地深了,皮肤黑了,脸上的沧桑和风尘重了。
摄影记者感慨道:“都老了,都变了。”然后指指我,对F说,“只有她还没有变化,”F歪着头,认真打量我,否认道:“变化还是有的。”那一刻,我知道,没有变的只有F,他的认真,他绝不敷衍的处人处事态度,一如当年。
而我们,都学会了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