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都以为他在说一个神话,一个带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神话。
他出生在台湾,受教育在美国,学的是天体物理。年逾不惑时,却忽然在回乡省亲之际,向亲戚朋友们宣布:他要在其父亲出生地——肥西县铭传乡来一次再创业,建一座生态农庄,为乡梓构建理想的居住家园,更为人类探求环保永续的发展方式提供现实范本。环顾家乡这座海拔130米的普通小山,打死我也不敢想象,在一片荒草萋萋之中矗立着一幢欧式庄园会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也许是寻根的热血在身体里奔涌了多年,终于和故乡得以一见,难免冲动;抑或是闯荡了半生、游历了半个地球之后产生了倦怠,想寻一块世外桃源,寄养身心。总之,他的雄心壮志我可以理解,但是他的乌托邦庄园,说心里话我并不看好。不只是我,估计所有在场的亲朋只是礼节性地附和,没人相信,他旖旎的梦想会在家乡这座小荒山上开出璀璨的花朵。
背地里我称呼他为唐表哥,他是舅舅的大儿子,但我觉得他更颇似中世纪骑士堂·吉诃德的后裔。
每当他滔滔不绝谈论起他的绿色理想时,他胖胖的脸庞、晶莹的眸子、上挑的嘴角,似乎都在放光,那是一种执着的光芒,我想,他是被理想的热情烧着了。在纷扰的尘世中摸滚跌爬许多年之后,看到有人依然在理想中高烧着,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有几分敬佩和羡慕的。
之后,我的邮箱里开始经常收到他的来信:“2005年春,清明节前往肥西县铭传乡勘查土地,了解大潜山、小潜山周边环境”;“2006年春,与建筑设计专家、朋友至合肥了解环境,决定自小团山基地开始工作。小团山距刘铭传故居不到一公里,遥遥相望,为刘铭传当年练兵处”;“2006年秋,太太携二子赴合肥,建立智上农业开发有限公司”;“2006年冬,与地方政府签约建设”……
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他的理想如沉沉的水墨画轴般徐徐展开。
他的职业是台湾东吴大学的教授,就像候鸟一样,一到寒暑假,他就飞回他的生态庄园“衔泥筑巢”,平时在高校校园内传道授业,构筑理想庄园的活儿统统交给了他的太太,大嫂是他理想的坚定支持者和实施者。在乡野的小山丘上,大嫂——这位美国的双料硕士,此时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妇、设计师、监工,外加亲力亲为的工地建设者。听附近的亲戚说,她通常是清早带着一个干馍和一瓶矿泉水上山劳作一天,傍晚赶回百里之外合肥的家,照顾两个尚未成年的儿子。
他还说动了台湾的几位教授共同集资4000万,兑现他们的理想。不知道他们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只能从亲戚只言片语的传闻和他不间断的来信中了解到,他们的理想没有一天放弃过。
在无人喝彩的乡野,理想的种子正在蓬勃发芽。
寒来暑往,日子过得仓促而凌乱。
每个人都在为现实的生计奔波忙碌着,没有人还记得一对夫妇为了家乡的绿色理想一直在坚持着。
正月里,再见家乡的小荒山时,我看见了奇迹。
曾经废弃的山上香草遍植,一径蜿蜒上山,一幢中西合璧的庄园依山而建,掩映在薰衣草等各种香草和树木之间。庄园采用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外形,推开原木的门,里面是西式的装潢。大理石的壁画,利用石头的天然纹理自然拼接,仿佛风云翻涌,大气磅礴。19间房屋都是欧式的简洁明了,每间屋子的面积和形状都不同,相同的是每间房都利用不同角度进行自然采光,而每一扇窗都是一个绝妙的取景框,山间景色四时不同,在此大可尽收眼底。据说有一间房里一扇小窗,建成时只框进去了片片田畴,并无点缀,作为理想主义者的唐表哥自是难以忍受,四处搜索,终于觅得一棵古樟树,兴致勃勃地植于窗前。的确一树傲立,绿叶婆娑,画面摇曳生姿了。
数十米开外曾经是一片废弃的采石场,被炸得陡峭的一面石壁,恰恰被匠心独运地设计成人工瀑布,经过净化的水循环利用,飞流直下,浑然天成。想起于丹姐姐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废物,之所以成为废物,只是因为它们没有放对位置。看来这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山石真该庆幸遇上了伯乐,否则它只有万劫不复,谈何重生。瀑布前的广场上,零星地散落着几根高高的细木桩,木桩上是五颜六色的三角形木盒。正在好奇着,唐表哥解释说,因为山上现在种植了大批香草和树木,吸引了许多鸟儿前来光顾,而这些正是他和两个孩子为鸟儿们准备的遮风避雨的小窝。呵呵,真替鸟儿们感动,不仅为了这么别致的新型鸟巢,更为了这份爱心。
春天已经触手可及,只要春风一吹,漫山遍野的薰衣草、柠檬香茅就会散发出醉人的芳香。
站在儿时曾经疯玩了四五年的小山上,一时思绪恍惚,贫瘠的小山竟然也可以如此浪漫灵动,理想和现实究竟有多远?一直认为现实的铜墙铁壁牢不可破,理想脆弱的翅膀何以飞渡?现在才发现,只要坚持内心,有足够的定力,薰衣草的香味一样可穿越海峡,在贫瘠的现实中香气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