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行中有对天敌,就是造假画的和看假画的。造假画的,费尽心机,用 尽绝招,为的是骗过看假画的那双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画的,却凭这双眼识破 天机,看破诡计,捏着这造假的家伙没藏好的尾巴尖儿,打一堆画里把它抻出 来,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这看假画的名叫蓝眼,在锅店街裕成公古玩铺做事,专看画。蓝眼不姓蓝 ,他姓江,原名在棠,蓝眼是他的外号。天津人好起外号,一为好叫,二为好 记。这蓝眼来源于他的近视镜,镜片厚得赛瓶底,颜色发蓝,看上去真赛一双 蓝眼,而这蓝眼的关键还是在他的眼上。据说他关灯看画,也能看出真假;话 虽有点玄,能耐不掺假。他这蓝眼看画时还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画,双眼无 神;看真画,一道蓝光。
这天,有个念书打扮的人来到铺子里,手拿一轴画,外边的题签上写着“ 大涤子湖天春色图”。蓝眼看似没看,他知道这题签上无论写嘛,全不算数, 真假还得看画。他刷地一拉,疾如闪电,露出半尺画心。这便是蓝眼出名的“ 半尺活”,他看画无论大小,只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这半尺画说话,绝不 多看一寸一分。蓝眼面对半尺画,眼镜片刷地闪过一道蓝光,他抬起头问来者 :
“你打算卖多少钱?”
来者没急着要价,而是说:
“听说西头的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
黄三爷是津门造假画的第一高手,古玩铺里的人全怕他。没想到蓝眼听赛 没听,又说一遍:
“我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黄三爷。你说你这画打算卖多少钱吧。”
“两条。”来者说。这两条是二十两黄金。
要价不低,也不算太高,两边稍稍地你抬我压,十八两便成交了。
打这天起,津门的古玩铺都说锅店街的裕成公买到一轴大涤子石涛的山水 ,水墨浅绛,苍润之极,上边还有大段题跋,尤其难得。有人说这件东西是打 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来的。来卖画的人不大在行,蓝眼却抓个正着。花钱不少 ,东西更好。这么精的大涤子,十年内天津的古玩行就没现过。那时没有报纸 ,嘴巴就是媒体,愈说愈神,愈传愈广。接二连三总有人来看画,裕成公都快 成了绸缎庄了。
世上的事,说足了这头,便开始说那头。大约事过三个月,开始有人说裕 成公那幅大涤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几遍就稀汤寡水,没了精神。真 假画的分别是,真画经得住看,假画受不住瞧。这话传开之后,就有新闻冒出 来——有人说这画是西头黄三爷一手造的赝品!这话不是等于拿盆脏水往人家蓝 眼的袍子上泼吗?
蓝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传得愈玄,后来就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了 。说是有人在针市街一个人家里,看到了这轴画的真品。于是,又是接二连三 ,不间断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铺看画,但这回是想瞧瞧黄三爷用嘛能耐把蓝眼的 眼蒙住的。向来看能人栽跟斗都最来神儿!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爷心里有点发毛,便对蓝眼说:“我信您的眼力,可我 架不住外头的闲话,扰得咱铺子整天乱哄哄的。咱是不是找个人打听打听那画 在哪儿。要真有张一模一样的画,就想法把它亮出来,分清楚真假,更显得咱 高。”
蓝眼听出来老板没底,可是流言闲语谁也没辙,除非就照老板的话办,真 假一齐亮出来。人家在暗处闹,自己在明处赢。
佟老板找来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卫的一只地老鼠,到处乱钻,嘛事都能 叫他拿耳朵摸到。他们派尤小五去打听,转天有了消息。原来还真的另有一幅 大涤子,也叫《湖天春色图》,而且真的就在针市街一个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 蓝眼都不知道这崔家是谁。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着蓝眼去看。蓝眼不能不去, 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镜片刷刷闪过两道蓝光,傻了!
真画原来是这幅,铺子里那幅是假造的!这两幅画的大小、成色、画面,全 都一样,连图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气不同——瞧,这幅真的是嘛神气!
他当初怎么打的眼,已经全然不知。此时面对这画,真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他二十年没错看过一幅。他蓝眼简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他说真必真,说假 准假,没人不信。可这回一走眼,传了出去,那可毁了。看真假画这行,看对 一辈子全是应该的,看错一幅就一跟头栽到底。
他没出声。回到店铺跟老板讲了实话。裕成公和蓝眼是连在一块,要栽全 栽。佟老板想了一夜。有了主意,决定把崔家那轴大涤子买过来,花大价钱也 在所不惜。两幅画都攥在手里,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说了。但办这事他们绝不 能露面,便另外花钱请个人,假装买主,跟随尤小五到崔家去买轴画。谁料人 家姓崔的开口就是天价,不然就自己留着不卖了。买东西就怕一边非买,一边 非不卖。可是去装买主这人心里有底,因为来时黄老板对他有话:“就是砸了 铺子,你也得把画给我买来。”便一再让步,最后竟花了七条金子才买到手, 反比先前买的那轴多花了三倍的钱还多。
待把这轴画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气,虽然心疼钱,却保住了裕成公 的牌子。他叫伙计们把两轴画并排挂在墙上,彻底看个心明眼亮。等画挂好, 蓝眼上前一瞧,眼镜片刷刷刷闪过三道光,人竟赛根棍子立在那里。天下的怪 事就在眼前——原来还是先前的那幅是真的,刚买回来的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这才是人家造假画的本事, 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蓝眼长的一双是嘛眼?肚脐眼?
蓝眼差点一口气闭过去。转过三天,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捋了一遍,这才 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黄三爷在暗处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钻进来。人家真画 卖得不吃亏,假画卖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来卖画的那个书生打扮的人 ,不是对他说过“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画”吗?人家有话在先,早就说明白这幅 画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黄三爷不单冲着钱来的,干脆就是冲 着自己来的。人家叫你手里攒着真画,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等到他明白了 这一层,才算明白到家,认栽到底!打这儿起,蓝眼卷起被袱卷儿离开了裕成公 。自此不单天津古玩行没他这号,天津地面也瞧不见他的影子。有人说他得一 场大病,从此躺下,再没起来。栽得真是太惨了!
再想想看,他还有更惨的——他败给人家黄三爷,却只见到黄三爷的手笔 ,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所幸的是,他最后总算想到黄三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