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宝不理他,从车上取些大雷子,一个个夹在手指缝里,平举双臂,瞪大 眼,用一种命令口气对窦哥说:“点上!”
窦哥见事不好,想扔下香头跑掉。
谁知牛宝这么一来,蔡家哥仨如同中了枪弹,怔住。春枝脸色十分难看, 像是闹心口疼;蔡三红着脸喊道:“这小子当俺们蔡家没人,欺侮俺们嫂子, 拼啦!”哥仨疯了似的冲过来,还有蔡家同乡和要好的也一齐拥上。
牛宝还没弄懂这缘故,就给蔡家人摁在地上,窦哥也被揪扯住。对方喊着 要把雷子插进他们屁眼儿点上,窦哥吓得叫救命求饶,想解释,却不知牛宝与 蔡家究竟什么仇。牛宝给十来只大手死死摁着,摁得愈死,他犟劲愈大,用力 一挣,脑袋刚抬起来,嘴巴反被压下来,在冻硬的地皮上蹭破,火辣辣的疼痛 ,蔡老三问他要干啥,他火在身体里撞,嘴更笨,索性大叫:
“俺想做你哥,俺想做蔡老大!”
这话叫在场的人全傻了!傻子也没有这么说话的。蔡家哥仨气得发狂,把他 拉起来,用几十挂大鞭把他浑身上下缠起来,要炸他。牛宝使劲使得脖子脑门 全是青筋,叫着:
“点火,点火呀!死活我是你哥啦!”
蔡三攥着一把香火,指着牛宝说:“你欺人太甚,俺豁出去吃官司,坐大 牢,今儿也要把你点了,大伙闪开,我个人做事个人当——”说着就要冲上去 点。
“慢着。”忽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
牛宝瞧见春枝竟站在他身前,一手拦着蔡三,面朝自己。这张脸就是在杨 柳青年画《美人图》上也找不着,可此刻满面愁容,两眼亮晃晃,厚厚包着泪 水,像是委屈极了。在牛宝惊讶中,春枝说:“你不好好卖你的‘缸鱼’,弄 来这些‘万家雷’来闹啥?你要再来搅扰俺,俺就亲手点这鞭!”然后对蔡家哥 仨说,“回家!”一扭身,一大片眼泪全甩在牛宝当胸上。牛宝觉得,像是一排 枪子打在自己身上。
春枝和蔡家人去了,浑身缠着大鞭的牛宝,像那拴牲口的木桩,直呆呆戳 在那儿。
三
如果牛宝不去沿儿庄,他和春枝这段纠缠也就此罢了。自己一时迷糊、冒 傻、犯浑,把人家好好一个女人逼成那份可怜相。究竟春枝因何这般痛苦不堪 ,他琢磨不透。眼盯着溅在他棉衣上春枝的泪痕,后悔到头,不住地骂自己, 最后把剩下的半车鞭炮堆在大开洼里点了,炸成火海雷天,惹得邻村人敲锣报 警,以为谁家造炮,中了邪火,炸了窝。
转过两天,窦哥提着两瓶老白干、一包天津卫大德祥的鸡蛋糕来找他,要 一同去沿儿庄谢谢人家姓万的,不管牛宝自己的事如何,人家“万家雷”真给 使劲儿,那巨型的大雷子炮是万老爷子特意做的,真叫激动人心!这事关着窦哥 生意道儿上的情面义气,牛宝便随窦哥来到沿儿庄。
沿儿庄人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童男童女,倘若不会造炮,非残即傻。尤其 在这腊月里,家家院子的树杈上、衣杆上、屋檐下,都晾满整挂整挂沉甸甸的 大鞭,好比秋后拿线穿成串儿晒在屋外的大辣椒;墙头摆满捆成盘的雷子两响 ,像是码起来的大南瓜,极是好看。那些进村出村的大车装满花炮,蒙上大红 棉被,在冰天雪地里更是惹眼。这腊月的鞭炮之乡虽然十二分的热闹,却听不 到一声炮响,静得绝对,静得离奇,静得叫人揪心。
牛宝万万想不到,这位跟火药打一辈子交道的万老爷子,竟然胆小如鼠。 三九寒冬,屋里和屋外一般冷,炕不生火,灶不烧柴,茶碗里水全结成冰,惟 有说话时从嘴里冒出点热气。牛宝和窦哥一进门,万老爷子就嘀咕他们身上有 没有铁器、抽烟打火的家伙,鞋底钉没钉“橘子瓣儿”?还非叫他俩抬脚亮鞋底 ,看清楚才放心。窦哥假装不高兴地说:
“万老爷子每次都这么折腾我,下次我得光屁股来了。”
“别怪我疑神疑鬼。火是我们这行的灾。我不认字,我爹说灾字就是下边 一个‘火’字,上边三个火苗。所以俺们非到做饭时才生火,烟也不抽,家里 除去做饭的锅,不准使一点铁器。那九十堡的‘炮打灯’杨四,就是称火药时 ,秤砣掉在地上,迸出火星子,把一桶火药引炸,炸得杨四没有尸首,秤砣飞 出半里多地。火这东西不知打哪儿来的,有时两家隔一道墙,这家点烟,火竟 能穿墙过去,把那家屋里的鞭炮引着,火可邪啦……”万老爷子说到这儿,两 眼发直,像是见到鬼,“哎,窦哥,你可小心点桌上那盆火药!”
待窦哥把“万家雷”前天在独流镇显威风的情景,一说一吹一捧,万老爷 子才松开面皮,满脸直垂的皱纹也打弯了,龇开一嘴黄牙笑了。这儿井水盐碱 也大,人牙焦黄。他神情得意地问道:
“俺那大活咋样?”
“还用说。生把土地炸个大坑,人说再炸就炸出个井来了。是不是这么说 的,牛宝哥?”窦哥朝牛宝挤挤眼,叫他帮腔,哄万老爷子高兴。
牛宝嘴拙,找不着话说,只傻笑,点头。
万老爷子愈发得意,笑眯眯再问:
“你们跟谁家比炮?”
“俺们咋能拿您的‘万家雷’去跟无名小辈比试,那不成请关老爷和小兵 小卒比高低了?对手是文安县‘蔡家鞭’蔡家,行吧?”
“噢?”万老爷子惊讶得很。他说,“蔡老大一死,都说蔡家关门不造炮了 ,挂在天津卫的牌匾都摘了,怎么又出头露面,是不是假冒?”
“咋能假冒呢?蔡家四个大活人都在场呀!”
“咋四个?”
“蔡家老二、老三、老四,哥仨……”
“对呀,才三个,咋四个呢?”
“还有人家蔡老大的那俊媳妇春枝呢。春枝她——”窦哥说到春枝,看牛 宝直了眼,便赶紧停住口。
“窦哥,你嘴动,胳膊别乱动,小心俺那火药盆子!”万老爷子叫道,然后 叹口气说,“春枝那孩子命够苦,三个跟她贴近的男人全给炸死了——她爹, 她公公,她爷儿们!俺说她是火命!是火!是灾!”
牛宝听得惊异不已,他死也想听明白;窦哥完全清楚牛宝的心思,何况他 自己也想知道这闻所未闻的事,便死乞白赖,东绕西套,终于从万老爷子肚里 掏出下边的话:
“哎,窦哥,俺当你万事通呢,你咋不知春枝姓杨,她爹就是九十堡‘炮 打灯’杨四啊。还是大清时候,天津卫炮市上就有句话,是‘蔡家鞭,万家雷 ,杨家的炮打灯’,这都是上两辈人创的牌子,到今儿全是百年老炮了。那时 ,因为杨家是本县人,跟俺们万家熟识,蔡家远在文安,相互只知其名罢了。 到了俺们这辈,杨家跟蔡家认识了,很要好,两家给春枝和蔡老大定了娃娃亲 。可春枝十岁就死了妈,跟她爹相依为命过日子。后来孩子们长大,该成亲了 ,蔡家老头子就去找杨四商量嫁娶的日子,杨四怕春枝走了,一个人受不住孤 单,非要蔡老大倒插门。其实蔡家有四个儿子,少一个在身边怕啥?蔡家老头子 偏不肯,谈崩了,都上了火气,蔡家老头子回家喝闷酒,一头醉倒,睡成烂泥 巴,忘了热炕上还烤着几十挂受了潮的大鞭呢!一下烤过了劲儿,炮炸火起,怪 的是四个大小伙子愣没打火里弄出他们爹,活活烧死了。蔡家人恨死杨四,没 人提那婚事。过两年,哎,就是俺刚头说过的——杨四同村人来找他借点火药 ,提着杆秤来称分量。造炮的人弄火药绝不准使铁器,勺用木勺,铲用木铲, 他怎么忘了秤砣是铁疙瘩呢!秤杆一斜,秤砣砸在石头上,火星子迸进火药里, 生把人炸得净光光,连根骨头也没找到。你们说奇不奇?好好一个人,像是变成 一股烟,影都没留下,这是遭了啥罪?啥灾?杨家只剩下春枝孤孤单单一个闺女 。那蔡老大来向她求婚,她不肯,不知因为她爹欠着蔡家一条命,还是怕一走 ,‘炮打灯’杨家的根儿就此绝了?蔡老大打小跟春枝要好,知道这闺女的性子 比火药还强,他竟造了一百个‘炮打双灯’去到杨家门口放。意思是你杨家祖 业给我蔡老大接过来了,绝断不了根脉。蔡老大是造炮好手,更是放炮好手, 他把‘炮打双灯’一个个立在手掌上托着放。凡是打上天的炮,头一响都得用 ‘竖药’,只往高处蹿,不往横处炸。顶多觉出点坐力来,绝不会伤手。这又 表示,他蔡老大已经把杨家的‘炮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春枝流着泪 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炮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 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春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炮打灯 ’,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 儿,塞到鸡窝后边夹缝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黄鼠 狼钻进鸡窝后边夹缝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 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 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春枝一个人身 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春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 ,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 ,都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