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便开始看现场、拍照,提取现场脚印,然后,循着脚印一直看到三岔路口。看完现场,先将谷雨喊到仓库屋里问了情况,做了笔录,末了又从包中掏出印泥让他在笔录上按上手印。谷雨没见过这阵势,按手印的时候,手禁不住有些发抖。
问过谷雨之后,最后才把春满喊进去。张特派员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便非常严肃地发问:“姓名?”
“程春满。”
“年龄?”
“辛卯的,今年二十八岁。”
“家庭成分?”
“贫农。”
“文化程度?”
“初中。”
“家庭主要成员?”
“我,我老婆王金凤。”
问过这些基本情况后,张特派员突然发问:“昨天晚上你穿的什么鞋子?”
春满答道:“解放鞋。”
“是不是脚上的这双?”张特派员进一步问。
“不是的,那是一双好的,是晚上洗脚后换的,白天搞事就穿这双旧的。”春满答。
“那双鞋子放在哪里?”张特派员问。
“喏,就在那边床底下放着。春满用手指了指放在仓库角落供守夜值班人员睡觉的一张木床。”
“去,拿过来。”张特派员指使春满。
春满便把那双散发着汗臭味的鞋子提过来递给张特派员。张特派员拿着仔细看了一会,又递给老冯,并与老冯交换了一下眼色。老冯一看鞋底的花纹,码数都跟现场上留下的一模一样,且鞋底上还沾满了石灰和泥土。便朝张特派员轻轻地点了点头。
“程春满。”张特派员突然一声断喝。
正在考虑怎样回答张特派员提问的春满,被这一声大叫吓得连着退了几步。
“老实交代,你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张特派员严厉地逼问。
“我没干什么?”春满嗫嚅道。
张特派员便冷笑两声,站起来逼近春满,一把揪住他的领脖子恶狠狠地说:“现在证据摆在面前,你还给老子嘴硬。我告诉你,你这点伎俩也太不高明了。监守自盗,先把别人支开以后,把粮食偷走,然后,再贼喊捉贼。可是你留在现场上的脚印已经告诉我们犯案的是谁。”说着,便狠狠地朝他扇了几个巴掌,直扇得春满口鼻出血,那血滴在地上殷红殷红的。
下午,春满被公安带走了。是五花大绑后,拴在张特派员的自行车后被带走的。
春满被带走时,黄秋水要张特派员有意在金银滩转了一圈,主要是想借机煞煞风。当挂着盗窃犯牌子的春满从荷花家门前经过时,春满看见她正倚在门边呆呆地朝他看,眼中却闪着泪花。
于是,他便有了阿Q赴刑场时的悲壮。
春满被带走以后,金凤闷在家里哭了几天几夜,眼睛哭肿得像两个熟透的桃子一样。
她不敢出门,一旦走出大门就会觉得满世界的人都在戳她的背脊骨。在生产队出工的时候,也只是单独一个人躲得远远地干闷活。每逢这时,荷花总会主动地靠上去跟她搭讪,宽慰她说:“金凤妹子,你不要把这个事情老搁在心上,金银滩的人哪个不晓得春满兄弟是个本分人,他不会干那种事,他肯定是受了冤枉的。”
听荷花这么一说,金凤停下手中的活,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含有一份感激。因为,自从春满出事后,还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话。
“真的。”荷花也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金凤肯定地点了点头。
金凤苦笑了一下说:“知夫莫过妻,我和他同床共枕六七年,难道还不晓得他的为人。再说,就是偷了东西他总要拿回家呗!我怎么就没有看他拿回一粒粮食呢?他们抄家也没抄出来,凭么子就抓人呢?这世道硬是不让人活了。”
“你去喊冤,到公社喊不好,就到区里、县里去喊,总有说话的地方的。”荷花愤愤地说。
“如今这个年月,哪里有青天!”金凤不由得仰天长叹道。由于悲愤交加,怒火攻心。金凤止不住摇晃了几下身子。荷花眼尖,怕她栽倒赶忙把她扶到田埂上坐下。就在这一刹那间,金凤的眼前突然一亮,她发现荷花右脚上那颗黑色的鞋眼扣闪了一下,她在心中暗想:这不是春满的鞋子吗?金凤清楚地记得春满带到仓库里当洗脚鞋的那双解放鞋,左边的一只靠右排的第二颗鞋扣眼掉了,一贯好整洁的她,想找一颗同颜色的扣眼配上总也找不到,只好配了这颗黑色的扣眼。眼前的这只鞋子,刚好与春满的那只相吻合。她感到疑惑,她不晓得春满的鞋怎么会穿到荷花的脚上去了。她曾听黄秋水说,公安局拘留春满的证据,就是因为作案现场留下的鞋印与春满的鞋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才认定案子是他作的。
她望着天空中那飘动着的变幻无穷的云朵,犹如坠入了云雾之中,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天擦黑的时候,队里收了工,金凤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个失去生机的家。迎接她的只有卧在门槛边的两只鸡,它们见主人回来了便轻轻地叫唤起来,好像在责备主人的迟归。
春满和金凤结婚五六年了没有孩子,春满原来想抱养一个侄儿或是侄女,金凤不让。她说,你还年轻,也许哪一天送子娘娘发了善心,会给我们这对苦命人送来一个哩!因此春满不在家,就只有这两个小生灵每天陪伴她。
金凤端起小半碗剩饭咯咯地唤了两声,两只鸡便伸着脖子围着她转,金凤把剩饭倒在地上让它们吃了,看见它们满足地进了笼,才将笼门牢牢地关上。然后,到厨房去烧水,洗了一把脸和脚,便熄灯躺到了床上。
一躺到床上,她的脑子里就转开了,她在想如今的世道,想春满被公安局带走后,将会怎样处置,关在号子里边受不受得了。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荷花脚上那只钉着黑色扣眼的鞋,她越想越闹不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想搞明白。正当她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拍窗子的声音,她没有吱声。她晓得又是黄秋水在拍她的窗子。他每天夜里都要来拍她的窗子,她不理他,他就像一条过不了河的癞皮狗一样,在窗前咳两声,然后,扫兴地离去。
今天她还是不想理他,不料黄秋水轻声说:“金凤,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白天不好说,非得要黑灯瞎火地说不可呢?”金凤嘀咕道。
“是关于春满的事。”黄秋水说。
一听说是关于春满的事,金凤的心有些动了。春满已被带走了个把星期,她不晓得他到底怎么样了?她急切地想知道关于春满的一切消息。于是,她开始在黑暗中地穿衣、下床,然后准备开门。为了自己的丈夫,明知是引狼入室也顾不得了?但转念一想黄秋水的老婆麻脸秀珍是金银滩有名的母夜叉,如果让她晓得了,那怎么得了呢?心中不免又害怕起来。正准备抽门栓的手又缩了回来。
黄秋水在外边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有些急了,便又问道:“金凤,你怎么这样摸索呢?”
金凤轻声答道:“我怕。”
“怕什么?”黄秋水轻声吼道。
“怕你们家秀珍知道了,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啦!”金凤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
“哎呀!你放心好啦!我们家小莺刚坐了月子,她到城里去服侍她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的。”黄秋水说。
真的?金凤心里想,怪不得这两天没看见秀珍的影哩!
“我还能唬你。”黄秋水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金凤听了他的话便开了门,黄秋水像一只野鸡一样“嗖”地一下就窜进了门。进屋之后,就急不可待地把金凤一把箍在怀里,一边将手往她胸前伸,一边喃喃地说:“真是想死我啦!我在全大队睡了那么多女人,还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今天终于等到机会了!”
金凤想一把推开这个色鬼,但欲火攻心的黄秋水却把她越箍越紧,并将一张臭烘烘的嘴往她的嘴上堵。金凤看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她用手挡住那张臭嘴说:“看把你急的,我既然给你开了门,煮熟的鸭子还怕飞了不成。你看中的女人,哪个跑得脱,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春满的消息吗?我们把话说完了再来也不迟唦!”
听金凤这么一说,黄秋水才很不情愿地松开手,把金凤拉到床沿上坐下,显出很诚恳的样子说:“我真想不到春满大老实人一个,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金凤没有吱声,可她在心中说,你是猫哭耗子早就没安好心,春满落到今天这一步还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