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荆南之行后,很快在《古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的题目是《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根抵门杠——当前我区农村改革情况调查》。文章指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国农村改革正在不断深入,特别是以联产计酬、包产到户、大包干为主要形式的生产责任制,深受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他们像土改时获得新生那样高兴,那样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这场改革中去,荆南县月牙河区红旗公社金银滩的群众就是典型一例。去年秋天,他们自发地搞了包产到户,今年夏收作物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他们丰收了不忘国家和集体,一个星期内踊跃交售了公粮和生产队的提留,剩下的都是自己的。这种生产方式,不仅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更重要的是解放了生产力。
然而,对于这样一件老百姓很拥护的事情,我们少数干部却不以为然。他们动辄横加指责、百般刁难、拼命扼杀,使我区农村改革形成了“中隔症”,用老百姓的话说,叫“上面放、下面望,中间有根抵门杠”。这根抵门杠如果不拿掉,我们的农村改革就无法进行下去。因此,我们希望这些同志,认真学习和领会中央有关精神,看清改革的大势是不可逆转的,任何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人,终将会被人民群众所抛弃。最后,我们必须向这些同志大喝一声:谁要再当这根抵门杠,我们就要坚决地拿掉谁。
……
辜有为最早看到了这张报纸,马上兴奋地跑到徐光远的办公室,见徐光远也正在读这篇文章,便说:“您也看见啦!”
“昨天高书记的秘书就打电话告诉我了。”徐光远笑着说。
“太好啦!这意味着地委旗帜十分鲜明,同时,也是对金银滩做法的充分肯定。”辜有为显得异常兴奋。
“是啊!高书记对我们寄予着极大的希望,他要求我们今年秋天要在全区推开,为荆南的农村改革引个路。”徐光远说。
“只要有中央的指示精神,有地委的支持,我们就充满信心。”辜有为的话颇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
徐光远笑笑:“话虽这么说,可实际工作中斗争肯定还是会很激烈的,我们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我知道,这场改革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虽然我们没有流血牺牲的危险,但是需要付出代价,有时甚至是沉重的代价。”辜有为接过徐光远的话头。
徐光远点点头:“有这种心理准备就好。”
两人正说着话,通讯员进来告诉徐光远,说黄区长正等他一起下乡去。辜有为便马上站起来准备走,徐光远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把今天的《古城日报》找两份,送给金银滩的同志们看看。”
辜有为说:“我早已准备好了,马上就去。”
从徐光远那里出来后,辜有为推出自行车,夹上他早就准备好的两张《古城日报》,准备往金银滩出发,迎面却碰上邮递员小詹。小詹告诉他说有一封信,说着就从邮包里取出交给了辜有为。辜有为一看信封上《古城日报》社的字样,就知道是高晗寄来的。便架好自行车拆开信封。高晗那秀丽端庄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亲爱的为:
快有上十天既没有收到你的信,也没有听到你的电话,真是想死我啦!
前天,我爸爸从荆南回来,用了半天时间约见了我们报社社长、总编、编辑部主任和时政要闻栏目的记者,主要是向新闻界吹风。要求新闻媒体要充分发挥党的喉舌作用,营造好正确的舆论氛围,为大力推进全区农村改革鼓与呼。我也参加了这次约见。最让我感到振奋的是他在谈话中多次提到你驻的那个金银滩,并提到了你的名字,看得出他非常重视这个典型。会上还决定:报社派一名记者到月牙河区长期蹲点采访。这个任务我已经争取到手,只是将手头一些工作处理完以后,才能下来。
今天《古城日报》发表的我爸爸的署名文章,我想你已经看到了,这应该是古城地委全面打响农村改革战斗的信号弹。
盼着尽快见面!
你的晗
看完高晗的信,辜有为心里像吃了一罐蜂蜜那样,充满了甜滋滋的感觉。他不仅为自己的工作得到了未来岳父的充分肯定而高兴,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从此就可以放开手脚干了,不必再像金银滩当时搞大包干那样,偷偷摸摸地干。当然,高晗马上要到月牙河蹲点采访的消息更让他觉得高兴不已。于是,他便吹着欢快的口哨,飞身上车朝金银滩的方向驶去。不料,刚出区委大院就险些与进院来的区妇联主任靳晓梅的车子相撞。幸好两人都来了个急刹车,才避免互撞倒地。靳晓梅笑着调侃道:“看这样子是要忙着去娶媳妇?”
辜有为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比娶媳妇还急哩!”说着,又飞身上车,身后留下了一串叮当当叮当当悦耳的自行车铃声。
看着一路飞驰而去的辜有为的背影,靳晓梅笑着摇了摇头。
当辜有为骑着自行车来到金银滩的时候,已近晌午时分,下地的人们正准备歇工回家吃中午饭。正在棉田薅草的春满与荷花,远远地就看见了辜有为骑着自行车,在碧绿的棉海中时起时伏地朝他们驶来。荷花说:“哎!你看那好像是有为来了。”
春满停下手中的活,扶着锄头手搭额头朝远处看去:“好像是他。”
“春满!”两人正说着话,不想辜有为那边便传来了叫唤声。
“哎——!在这里。”春满应着声,取下头上的草帽朝有为挥了挥。
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声,辜有为很快来到了春满他们的面前。他边架车边埋怨春满:“不是说好要你休息两天,找个中医抓两副药调理调理身子的呗!怎么就下地了。”
“眼看早稻就要开镰了,棉花地里这最后一道草不薅不行啦!草薅七道止,棉花像银子呗!”春满笑着说。
有为看了看那几乎没过人头的棉株,到处开着淡黄、粉红的花朵,微风拂过还夹带着一种特有的淡淡的花香。棉株下部的成桃已经挂到了腰际,上部却正鲜花怒放,顶部密密麻麻的花蕾正含苞待放,呈现出一派丰收的景象。高兴地说:“看这架势,你们今年的棉花突破双百大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昨天节数大暑,我测了一下,单株成桃已经达到十多个,这离立秋还有半个月时间,按照目前的水肥供应和气候情况,正是上桃的大好时节,我估计将来伏桃达到每株平均十五个到十八个是没有问题的。只要秋后再加强点管理措施,争取再上八到十个秋桃,那今年实现亩产皮棉两百斤的目标,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春满高兴得咧着嘴只笑。这时,荷花插进话说:“看把你美的,人家有为兄弟大老远地跑来,就让人家站在太阳底下说话像个什么样子?”
春满马上说:“你不说我倒忘了,快回家去。荷花你赶快收工回家去准备中饭。”
听了春满的吩咐,荷花应声扛着锄头回家去了。
辜有为说:“嫂子,吃饭不要着急,你先把赵二爹给我叫到你家里来,我有事要找他。”
“——哎!”已经远去的荷花应了一声。
“找赵二爹么子事?”春满问。
辜有为答道:“当然是喜事是好事哒!”说着从自行车架上取出一份《古城日报》在手中扬了扬。
春满连忙接过报纸去看了起来,很快就浏览了一个大概,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说道:“走,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乡亲们,让大家高兴高兴。”
“你不说还要我给你现场教教棉花中后期植保的问题呗!怎么现在不要教了。”辜有为故意逗春满。
“不教啦!”春满说着从棉田中走到了田间路上。
辜有为也推起了自行车,与春满边走边聊了起来。不一会功夫,就来到了坐落在湾子南头的荷花与春满的家门前。此时,荷花正在屋里撒食诱捕那只芦花大公鸡。在两个儿子金龙和金虎的协助下,荷花一把将正在啄食的大公鸡抓了个正着。不一会,厨房里便传来那只正在挨宰的公鸡的叫唤声。少顷,荷花将开水浇在已经断气的公鸡身上,非常娴熟地将鸡毛拔净,剖洗完后,厨房里便很快地响起了锅盆碗瓢交响曲。辜有为见金龙金虎正在跑进跑出的给荷花帮忙,便喊了声:“金龙、金虎,你们哪个想骑自行车?”
这一喊,引得两个小子忽地从厨房里蹿了出来,抢着答:我、我。
“好咧!我看这样,金龙大些,你就让着金虎点,先让金虎去骑。你先帮你妈做饭,待吃了中午饭你再去骑行不行?”辜有为笑着摸摸两个小家伙的头说。
金龙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是,口里还是答应了。谁叫他是哥哥呢?金虎却喜得蹦了起来,连忙推起自行车就走。
辜有为叫住他:“你小子哪这么急,叔让你骑车是有条件的咧!”
“么子条件?”金虎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地问。
“你先把这份报纸送到三伢子那里去,要他把这上面的内容告诉湾子里所有人。然后再到大队小卖部去打一斤酒以后就赶回来吃中午饭。”辜有为说着将一张面值五元的钞票递给金虎说。
“晓得啦!”金虎接过钱,又回到屋里拿上酒瓶,骑起自行车便飞也似的去了。
约摸过了个把钟头,荷花就弄出了一大桌子菜肴。火锅里边是辣椒炖公鸡,还有炒盐黄豆、炒茄子、煎刁子鱼、煎东瓜、西红柿蛋汤。正在端饭的时候,赵二爹便一脚跨进了屋,荷花的姑娘楚兰,像个尾巴似的跟在赵二爹的后边。
春满说:“我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来呢?是不是接客的不得力呀!”
“唉!我们兰兰接客比大人巴调多了。我是一点事情扯住哒!所以来迟了!”赵二爹笑着说。
“秀梅快要生了吧?”辜有为问赵二爹。
赵二爹答:“听家宝妈说,还得个把月吧!”
说话间,荷花从厨房里端出了最后一道菜,催促他们:“快上桌子吃饭哒!怎么光记得说话呢?有为兄弟只怕是肚子早饿了。”
“不要紧,等金虎把酒打回来了再吃。”辜有为说。
“这个小猴子有了车子骑,命都可以不要了。你晓得他又野到哪里去哒!”荷花埋怨道。
“我没野到哪里去,找三叔找了几个地方才找到人,不然的话早回来了。”金虎接过荷花的话,抱着酒瓶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
“好,好,没说你,快把酒拿来。”春满一边从金虎手中接过酒,一边请有为、赵二爹入座。几个小孩子见大人都在入席,便站在旁边听候荷花的吩咐。原来荷花对几个孩子要求很严,家里来了客人,一般是不准小孩子上桌子的。荷花看几个孩子站在旁边,便说:“都站着干什么,去厨房里盛饭吃去,厨房给你们留得有菜。”
辜有为连忙说:“这就是你不对啦!这人又不多,再说也不是外人,叫他们都上桌子吃呗!来,兰兰到我这边坐。”说着一把将兰兰拉到身旁坐下。这时,春满也在旁边说:“今天高兴,你就让他们都上桌子吧!”说着朝金龙金虎兄弟使了个眼色,两孩子才慢慢靠拢来。春满端起酒杯说:“今天高兴,我们先敬有为兄弟一杯酒。没有你们支持,我们金银滩就搞不成大包干,地委高书记也就不会晓得我们的情况。”
春满的一席话说得赵二爹听傻了眼,他看看春满和有为问:“什么意思?”
春满方才恍然大悟地说:“哎呀!搞忘了跟你说啦!地委高书记在报纸上写文章啦!他不仅肯定了我们是对的,还要求要在全地区推广我们的经验哩!”
赵二爹放下酒杯疑惑地问:“真的?”
辜有为说:“是真的。金龙你把这报纸上的文章念给爷爷听。”
金龙便拿起报纸念了起来。金龙小学已经毕业,下学期就要上初中了,报纸念得还较通畅。就是动辄的辄字不认识,打了一下顿,后来在有为的指点下才继续念下去。听完金龙念地委高书记的文章,赵二爹高兴地站起来与有为、春满碰杯后说:“今天一定要喝个一醉方休。”大家便一饮而尽。
这时,湾子里便响起了鞭炮声,开始只听得出一处。紧接着,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响了起来。金虎便雀跃起来:“这是我三叔他们放的,他一看到报纸就说比过年都高兴,并说要买挂鞭炮庆贺庆贺。”
就在金银滩的人们,像过年一样庆祝地委书记高原在《古城日报》发表文章表扬他们的时候。也有人如丧家之犬一样,在疯狂地诅咒中央的改革政策,诅咒古城地委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最凶的就是红旗公社党委书记褚红卫。
当他看到高原发表在《古城日报》头版的文章后,气得又是跺脚又是摔东西。这个靠文化革命造反起家又以整人为业的“政治明星”觉得又有了一次斗争机会,他又要施展拳脚了!气过一阵子后,他把电话摇到了县委总机:“县委总机吗?我是红旗公社党委书记褚红卫,请接别书记办公室。”对于褚红卫,县委总机的接线员都是比较熟悉的。因此,很快就接通了。
“别书记吧!我是红卫呀!”红卫由于过分地气愤,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是红卫呀!怎么说话声音都变了调,有什么事吗?”那头传来县委书记别志旺不温不火的声音。
褚红卫问:“您看到今天的《古城日报》没有?”
“我正在看咧!”别志旺在电话中说。
“您怎样看这个问题?”红卫进一步问道。
别志旺说:“我还没看完咧!你看到了?”
“看过啦!”褚红卫答。
“那你说说你的看法,因为你是我们县委委员中最肯学习,也是马列主义水平比较高的同志,你的看法肯定有价值。”别志旺继续说。
“我看这是古城地委全面复辟资本主义的一颗信号弹,高原同志如果坚持这样走下去,将逃脱不了再次被打倒的可悲下场。”褚红卫俨然以一种权威的口气进行评说。
听了褚红卫的话,别志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答话。
“喂!别书记您在听吗?”红卫问道。
“在听,你继续说”。别志旺说。
褚红卫则继续说:“这篇文章矛头直指荆南县委,也是直指你和我的。当然,我不怕。为捍卫社会主义制度,丢官、坐牢、甚至杀头我也在所不惜。只是他这篇文章一发表,下面还听不听荆南县委的,荆南县目前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能不能稳得住?”
“嗯!红卫呀!要沉住气,不要发牢骚,毛主席不是有两句诗吗?‘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现在这斗争不是刚刚开始嘛!我们党历次路线斗争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有时候真理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如果他高原同志一篇文章就把荆南县委搞垮了,那不说明真理本来就不在我们手里吗?我们党几十年的斗争经验告诉我们,为民请命,当群众的尾巴,是没有好下场的!”别志旺在电话中劝道。
“您真是大将风度,每临大事有静气。”褚红卫顺便拍起了马屁。
别志旺继续说:“我告诉你,我现在正在考虑,近期可能要召开一次县委扩大会,专题研究如何进一步统一思想,保持全县安定团结政治局面的问题。你得好好地准备一下,到时候你要带头讲这个问题。”
“行。我一切行动听您的,坚决与县委保持一致。”红卫在电话中响亮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