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盟军攻占罗马后,亲闻记者去访问隐居在罗马近郊的哲学家桑达耶那(Santsyana)。一位八十高龄的老人,仍然精神矍铄地探索着这人生之谜,不感疲倦。记者问他对这次世界大战的意见。罗马近郊是那么接近炮火的中心。桑达耶那悠然地答道:“我已经多时没有报纸了,我现在常常生活在永恒的世界里!”
什么是这可爱可羡的永恒世界呢?
我这几年因避空袭——并不是避现实——住在柏溪对江大保附近的农家,在这狂涛骇浪的大时代中,我的生活却像一泓池沼,只照映着大保的松间明月,江上清风。我的心底深暗处永远潜伏一种渴望,渴望着热的生命,广大的世界。涓涓的细流企向着大海。
今年一个夏晚,司徒乔卿兄突然见访。阔别已经数年了,我忙问他别后的行踪。他说他这几年是“东南西北之人”,先到过中国的东南角,后游中国的西北角,从南海风光到沙漠情调,他心灵体验的广袤是既广且深,作画无数。我听了异常惊喜。我说我一定要来看你的创作,填补我这几年精神的寂寞。到了九月二十六日,我同吴子咸兄相约同往金刚坡团山堡去访司徒乔卿兼践傅抱石兄之宿约。不料团山堡四周风景直能入画。背面高峰入云,时隐时现,前面一望广阔,而远山如环,气象万千,不必南海塞北,即此已是他的“大海”了。入夜松际月出,尤为清寂。抱石来畅谈极乐。次晨,即求乔卿展示所作。因有一大部正付装裱,未获窥及全豹,颇为怅怅。然就所见,已深感乔卿兄视觉之深锐,兴趣之广博,技术之熟练,而尤令我满意的,是他能深深地体会和表现那原始意味的、纯朴的宗教情操。西北沙漠中这种最可宝贵、最可艳羡的笃厚的宗教情调,这浑朴的元气,真是够味。回看我们都会中那些心灵早已淘空了的行尸走肉,能不令人作呕!《晨祷》、《大荒饮马》、《马程归来》、《天山秋水》、《茶叙》、《冰川归人》等等,他们的美,不只是在形象、色调、技法,而是在这一切里面透露的情调、气氛,丝毫不颓废的深情与活力。这是我们艺术所需要的,更是我们民族品德所需要的。所以我希望乔卿的画展能发生精神教育的影响。
但乔卿既能画热情动人、活泼飞跃的舞女,引起我对生命的渴望,感到身体的节拍,而他又画得轻灵似梦、幽深如诗的美景,令人心醉,其味更为隽永。大概因为我们是东方人罢,对这《清静境》,对这《默》,尤对那幅《再会》,感到里面有说不尽的意味。画家在这里用新的构图、新的配色,写出我们心中永恒的最深的音乐;在这里,表面上似乎是新的形式,而骨子里是东方人悠古的世界感触。在这里,我怀疑乔卿受了他夫人伊湄的潜移默化,因为这里面颇具有着伊湄女士所写词集中的意境。据说伊湄女士是司徒先生每一创作最先的一个深刻的批评者。
我在团山堡画室里住了两夜,饱看山光云影,夜月晨曦,读乔卿的画,伊湄的词。第二天又去打扰傅抱石兄,欣赏他近年作品和夫人的烹调。一件意外的收获,就是得到一册司徒圆(乔卿的长女)从四岁到九岁所写的小诗,加上抱石兄的同样年龄的长子小石的插画,册名《浪花》,是郭沫若兄在政治部四维小丛书里出版的。这本小书里洋溢着天真的灵感,令人生最纯净的愉快。司徒圆四岁半在沪粤舟中写第一首小诗:
浪花白,浪花美,
朵朵浪花,朵朵白玫瑰。
天真的想像,天真的音调,天真的措辞,真是有味。又《大海水》一首:
大海水,真怪气,
雨来会生疮,风来会皱皮。
又《大雨》一首:
大雨纷纷下,
树木都很佩服他,
树木不停地鞠躬,
把腰弯到地下。
这里是童贞的世界。这童贞的世界是否就是桑达耶那所常住的永恒世界呢?
《艺境》未刊本
为第三次全国美展写中国艺术的写实精神
一切艺术的境界,可以说不外是写实,传神,造境:从自然的抚摹,生命的传达,到意境的创造。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酷爱,不但爱它们的形象,且从它们的形象中爱它们的灵魂。灵魂就是寓在线条,寓在色调,寓在体积之中。
《诗经》里有句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见《硕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见《采蘩》。)
《楚辞》有句云: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古代诗人,窥目造化,体为深刻,传神写照,万象皆春。
王船山先生论诗云:“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草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有与道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心,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这是中国艺术中写实精神的真谛。中国的写实,不是暴露人间的丑恶,抒写心灵的黑暗,乃是“张目人间,逍遥物外,含豪独运,迥发天倪”。(恽南田语。)动天地、泣鬼神,参造化之权,研象外之趣,这是中国艺术家最后的目的。所以写实、传神、造境,在中国艺术上是一线贯串的,不必分析出什么写实主义、形式主义、理想主义来。近人震惊于西洋绘画的写实能力,误以为中国艺术缺乏写实兴趣,这是大错特错的。我们现在把史籍所载关于中国艺术(主要的是绘画)的写实材料列之如下,以供参考。
《韩非子》记载着:“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答曰:‘犬马最难。’‘孰最易者?’‘鬼魅易。’”从韩非子这话里,可以想见先秦的绘画,认为写实是难能可贵的。
庄子也说过:“叶公子高之好龙,雕文画之,天龙闻而示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其似龙非龙也。”
庄子讥笑艺术家不敢大胆地面对现实,就像歌德的浮士德,召请了地神出现后,吓得惊慌失措,不敢正视它一样。
古代艺术家观察实在的精到,见下面两段故事:
六朝时,宋太子铸丈六金像于瓦官寺,像成而面恨瘦,工人不能理,乃迎戴颙,曰:“非面瘦,乃胛肥!”既错减臂胛,像乃相称。
五代时,前蜀后主衍得吴道子画钟馗,左手第二指抉鬼睛,令黄筌改用拇指抉,筌乃别绢素以进之。后主怪其不如旨,筌对曰:“道玄之所画者,眼色意思俱在第二指,不可改。
今臣画,虽不逮吴,然眼色意思俱在拇指,不可移!”
这两故事,可见画家对于生理解剖的体认甚深,且能着重整体的机构和生命。
大画家宋徽宗做错了皇帝,然而,他的艺术家的智力和注意力是惊人的。我们看他下面两段故事:
徽宗时,龙德宫成,命待诏图画宫中屏壁,皆极一时之选。上来幸,一无所放,独顾闳中殿前柱廊拱眼,斜枝月季花,问画者为谁,实少年新进。上喜,赐宠,皆莫测其故,上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心蕊叶皆不同,此作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故厚赏之。”
宣和殿前植荔枝,既结实,喜动天颜。偶孔雀在其下,亟召画院众史,令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粲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先举右脚。上昧也。众史愕然莫测,后二日再呼问之,不知所对,则降旨曰:“孔雀升高,必先举左。”众史骇服。
论史家一定要说,宋徽宗留心到这些细事,无怪他不能专心朝政,让小人擅权。但作为艺术家来说,他是发挥了艺术中写实精神,虚心观察自然,使宋代花鸟画成为世界艺坛的空前杰创,永远称成中国绘画的世界荣誉。
因为古代绘画这样倾向写实,所以,在一般民众心脑中,好画家的手腕下,不仅描摹了、表现了“生命”,简直是创造了写实生命。所以有种艺神话,相信画龙则能破壁飞去,与云作雨(张僧繇),画马则能供鬼使的坐骑(韩干),画鱼则能吹入水中游泳而逝(李思训),画鹰则吓走殿上鸟雀不敢再来(张僧繇),以针刺像可使邻女心痛(顾恺之)。由这些传说神话,可以想象,古人认为艺术家的最高任务在能再造真实,创新生命。艺术家是个小上帝,造物主。他们的作品就像自然,一样地真实。
本来希腊和中国的古代,都是极注意写实的,我们再引两段故事,以结束这篇小文。
希腊大画家曹格西斯(Zeuxig)画架上葡萄,有飞雀见而啄之。画家巴哈西斯(Panhazur)走来画一帷幕掩其上,曹格西斯回家误以为是真帷幕,欲引而张之。他能骗飞雀,却又被人骗了。
吴大帝孙权尝使曹不兴画屏风,误落墨点素,因就以作蝇。既进,权以画生蝇,举手弹之。但写实终只是绘画艺术的出发点,从写实到传达生命及人格之神味,从传神到创造意境,以窥探宇宙人生之秘,是艺术家最后最高的使命,当另为文详之。
原载《中央日报》的《艺林》
副刊,1943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