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求我的是一封信,
我写给你的将是一首诗,
十年了
我在这里留下空白,让你来标点,
也许我更应该就此打住,
让你来开始——十年了
一个人有可能学会一口流利的外语,
但他的母语仍然带有乡音;
一个人有可能将错就错,因为,
她对不慎摔碎的瓷像怀有深深的迷信;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可能同时学会使用比喻:
倒过来点燃蜡烛,但忘了把它握在掌心。
阳光如此明媚,
足以让我看清空气中细小的灰尘,
而我仍在眺望,直到夜色降临,
为什么要在日记中对此矢口否认?
“夜风吹来,我的窗前一树槐花暗香袭人。”
多么像古代诗人的辞令!
应该有一首诗,在长久沉默之后;
而且应该另有一首诗,从水到酒,
或者,从水到雪,让我看到你拍打压弯的树枝,
直到它刷的一声弹起!十年了
一个人的脊背有可能弯曲,
一棵小树有可能节外生枝。
火焰的舌头终结了落叶的命运,
而我们一次次抛下硬币,
一次次摊开掌心。
月亮是贫血的,
但它如果出现在洪水之后,
十年的泪水就会涌上我们的眼睛。
该受安慰的已得安慰,
不得不书写的也将书写,
谁从天使的队列里倾听我们呼喊?
于是他匆匆上路,青丝中夹杂着白发,
他将阻止一个人,“不要去毁容”,
他受命于更为持久的激情。
毕生的事业,有可能始于一个平庸的诗句,
一世的高傲,有可能功亏一篑。
一瓶酒早已打开,而他已忘却,
他已烂醉如泥,倒在台阶上呕吐,
他已无力将狗赶开,唯有愤怒的眼睛,
是清澈的。
我们更换了多少灯泡?十年了
我们洗杯换盏,生日不是被刻意淡忘,
就是被刻意渲染。
还有多少旧日可以精挑细拣?
影集中最终缺失的,是你虚构的,
一个幻影。
有时你不得不再度虚构一个幻影,
一夜秋风,掀得雨蓬噼啪作响,
你将更贴近爱人的身体……而空虚也随之而来,
婚姻所要求的比爱情要低,
爱情所要求的又含糊其词,
你要么上教堂,要么独自寻找上帝。
这不是英雄美人的时代,
也不是香草美人的时代,十年了
当一滴香水战胜了一大片草地,
草原上的落日就不会使人跪下,歌唱;
如果你抽身远游——归来时,
便不再有故乡。
除了我们共同信奉的一只鸟,
除了我们各自经历的高烧之夜。十年了
电话中的问候不是过于空洞,
便是显得过于琐碎。
我们提前理解了那些老人——
对晚辈百般溺爱,任他们为所欲为。
激流已经穿过峡谷,
从今天起,我不再悲伤,
但我永不嘲笑悲伤。
从今天起,我理解了石头中的火焰和流水,
它可能是连绵的峭壁,
可能是细小的,圆滑或尖锐,让我们膝头受伤。
啊!我们的嘴唇,
依然能够说出美好的词汇
但已不适于歌唱,也不适于亲吻,
相信吧,春天会再次到来,
依然是雪,并不对大地示以轻蔑,
而大地,并未一口回绝。
或许,这是洪水泛滥的十年,
泥沙俱下之后,一个人的池塘只留下些小鱼,
而随波逐流的大鱼不是叛逆的。
或许这是伐木烧炭的十年,
如果一个夏天没有挥霍掉我们的全部梦想,
在冬日的火炉里,它依然成语一样闪光。
让我们回到开始吧——十年了
这是我为你写下的唯一的一封信,
但不是唯一的一首诗。
也许这样更为简洁,
“十年,我们才起身上岸,
刚刚踮起脚尖——”
1997.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