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三周年祭日前夕,孙大草请五魁帮他看着房子,自己回到了家乡。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的三周年祭日是要当做喜事去办的。还要立碑和大宴宾客。晚辈们都要求到场。但是,孙大草做不到。今非昔比了,今天的孙大草一事无成,一贫如洗。妻子又因无欲而于他无求。孙大草成了小美女一个形式上的虚设。一个实质上的废物,一个多余。这样一个废物和多余,对这个家庭而言,自然没有领导权,也谈不上领导地位,没有人听他的指挥。他的那个小美女不跟他回来,他的家宝自然也没有回来。家宝没有离开过娘亲,孙大草对家宝也没有那个耐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不能不说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悲哀!弟弟妹妹中间,除国外的回不来外,其余的都在家门口,没有道理不来。老话说,三周年一过,亡者的灵魂从此就真的远去了,就彻底与亲人阴阳两隔了,没有牵连了。对活着的人来说,这才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感情涅檠。亡者初逝,还有一些感情寄托,希冀与亡者的灵魂通话或者在梦里想见。而从这一刻起,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孙大草先去订做了一块墓碑,又把撰写好的碑文交给刻碑匠。然后,他把那辆跟随他转战南北、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坐骑停在村子外面。车是不宜开进村子去的,一是村子道路不好,二是太招摇。不论你怎么喊叫“与时俱进”,但在父老乡亲面前,还是应该保持低调。光阴荏苒,人世沧桑,乡亲们没有增加什么,但也没有丢掉什么,尤其是传统。有个后生见了老人没有下车,骑在摩托车上冲老人点头微笑打招呼。这件事被老人们骂了半个世纪,而且今天还在骂。除过骂他“少教和转种”之外,还骂他父亲“日娃不管娃,娃跑了不撵娃”。可见其憎恨,可见其深恶痛绝,可见其不能容忍。孙大草装了两包烟,他要去村子里走走。既是看望,又是当面敬请。当地的红白喜事,仍然时兴当面去请。如果你送个请柬,他们会把那玩意倒过来拿在手里说:“唉,唉——”还是要你面述一遍请柬的内容,才算放心。
在村里走了一圈,孙大草没有看见丝毫变化。山还是那山,树还是那树,黄土还是先前那样黄,窑洞也还是先前那样简陋。同班的同学中间,有几个仍然在大山深处做着艰难度日的农民。那个给他留下不灭记忆的巧手大嫂,仍然在勤俭持家,仍然以咸菜旁边配上红辣椒当菜。若不是人的增减更替,时间就像没有从这里经过一样。
现在,孙大草在大山里踽踽独行。他朝父亲的坟地走去。走在儿时天天出没的大山之中,生活在大山怀抱里那种清性寡欲、与世无争和安逸满足的感觉又一次浮现出来,孙大草明知这是一种幻觉,他仍然愿意在这种幻觉中沉醉。
攀上一座山梁,首先看到的是弟弟的坟茔。十几年了,坟场里的蒿草比坟堆还显眼许多。两棵古柏庄严肃穆,把墓区的气氛营造得凄婉凝重。古柏中间的墓碑上,镌刻着弟弟的生平以及英年早逝的缘由。这个年轻的中共党员,28岁就任太白中学的一把手。那所中学位于子午岭怀抱的一个小镇。安史之乱之前,李太白曾经在距此不远的韩城居住过。这个小镇缘何而名,有关方面尚未考证。但那的确是一个淳朴文明和文化积淀深厚的小镇。因了这个缘故,那所中学的校长由教育和组织部门在全县范围内认真筛选,百里挑一。大弟成为毫无争议的人选。在一个冬天,他去走访学生家长,不幸失足,掉进葫芦河里,溺水而亡。孙大草去看过现场,小小的葫芦河,就那一段河里积了一潭水,也只有那里能够收取一个亡灵。他失足的院落,正是他出生的地方。世上的事情,有时候是很费解的!他出生之后的二十年里,走了很远的地方,后来又回到那里,出事在那里,死亡在那里。在整个葬埋和后事处理的全过程中,孙大草的母亲只说了一句话:“死了的都是好的。”算做盖棺论定。
逝者已矣!也算是一种解脱。而活着的人则如枷锁缠身。孙大草想起他在赴太阳岛一周年那天,去火车站出口那块田地里找那两个犁地的老者。那块地已经无人耕种,蒿草及膝。在田地的尽头,是两座新坟。相邻地块上的耕种者告诉孙大草说,去年秋天,长者双双卧床,生活不能自理。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艰难困苦之后,他们双双自行了断。站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孙大草浮想联翩,潸然泪下。
父亲的坟比弟弟的高出一个岘畔。坟堆已经被枯草覆盖,当年埋葬父亲时种下的柏树也已成活。站在不远处,孙大草的心里忽然有一种胆怯,不敢走近。似乎活着的父亲仍旧等在那里,像小时候考问作业一样,考问他的成长和进步,考问他的长进和出息。如果是那样,孙大草能说出什么呢?马齿徒增,面孔依旧;江山易该,本性难移。哪里有什么进步而言?面见故人也需要勇气,这是孙大草没有料到的。他踏着枯草慢慢走过去,在坟前站住了。在这里,在地下,一个叫做孙秉贤的人,孙大草的父亲,已经沉睡了整整三年。他曾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路经这个世界,然而,他最终以一种墨守成规和循规蹈矩的方式消失了。今天,孙大草站在这里,在风中,在夕阳下,与父亲的亡灵做最后一次对话。
孙大草曾经有过炽热的青春信念,这信念像日出东方一样坚定无比。可是现在,真诚和信念却只存在于回忆之中。只要将目光转向现实,思维就本能地驶向另一条轨迹。什么都不用说了,不用解释,不用狡辩,不用找任何客观理由。一个人只有成功了,他才会有光宗耀祖和衣锦还乡的感觉。成功就是一切,别的说什么都变得意义暖昧,成为多余。在人生之旅中,我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这样的境地。这简直就是神灵在冥冥之中的安排,而人只不过是被生存的本能推着走罢了。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为了悬浮一族,没有义不容辞的使命意识,没有天下千秋的承担情怀,更没有千古流芳的虚妄幻想。时代给了人们足够的智慧看清事物的真相,因而人们也不再向自己虚构神圣预设终极,不再去追求那种不可能的可能性。人们成了胜利的失败者,又是失败的胜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人们以前辈中圣贤者的方式说话,但本质上却没有能力超过生存者的境界。对世界而言,人们什么都不是,而对自己来说,则无疑就是一切。人们被这种残酷的真实击败了,被从内部彻彻底底地击败了。孙大草没有力量没有资本面对那些严峻的话题,关于身份,关于灵魂,关于成就。于是怯懦而虚伪地设想那些问题并不存在,他对那些东西嗤之以鼻,生存才是惟一的真实。孙大草甘愿自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末,成为永远的精神流浪者。天下千秋已经渺远。毕竟,人只能在自身之外而不可能以自己为目标去构建崇高。悲剧在时间的巨掌中已经注定,孙大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进入了铺就的轨道。这个事实只能接受,而无需讨论也无法抗拒。
在这一刻,孙大草不能相信冷峻的唯物主义了。他强烈地感觉到魂灵的存在,感觉到生死相通。风从他的两肩吹过,风中弥漫着枯草的气息,一种熟悉的裹着土腥的苦涩的气息。当年,就是在这样一种气息中,父亲无数次地逃避着他对父爱的观察。他只能用心去感受父亲的目光,而不敢再去造次。一旦四目相对,父亲就会把头扭向别处。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依然清晰。这是孙大草从不与人交流也无法交流的记忆。
夕阳的殷红像是从身上喷溅出来的,有着透明和立体的意味。它在山巅一动不动,冷酷地注视着人间。那边是夕阳,这边是孙大草,它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站在那里,孙大草相信世界上一定有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不可解释的力量,那是超越已知的价值之源,是主宰人世的在天之灵和万物之灵。它们决定着人的富贵贫贱和生存价值,决定着人的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夕阳下面是一线红云,非常平整地舒展开来,像一只托付富贵贫贱的巨大的盘子,托住那一轮火球。忽然,似乎有一只巨掌在下面猛地一拉,夕阳震动了一下,有一小半就沉到云彩之中。剩下的那个半圆,光芒逾发强烈,一线一线地喷射着,把山峰切割成一阴一阳两个部分,群山之巅被染成金色。终于,无可抗拒地,那金球全部沉到红云之中,云彩在瞬间变成了金色,中间一块亮得透明,好像已经燃烧起来。在云彩的下面,露出一线弧形的轮廓,渐渐地生成一个半圆,往群山之中坠落。这时,树丛中飞起了无数的小鸟,喳喳地叫着,争先恐后地朝着山顶的亮光飞去。随后,暮色四合,苍茫中大山隐去了浑黄,只剩下死寂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