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孙大草也就凭着年轻和壮实,硬那么夯着。要不然,恐怕再有几个孙大草也都趴下了。
这就是孙大草。一个在拼命中体会和回味的男人,一个因成就而荣耀和自豪的男人。他的每一本书出版时,都大张旗鼓地搞那么一个像模像样的首发式,每次都请那个已经下野的省委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会后准备八桌酒席。八次之后,那个下野书记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他说:“我们用毕生精力写在全省大地上的业绩,被你全部写进书里了呀。我从中看出你了解、熟悉、热爱我们的省和我们的人民。我们整天说挖掘人才,培养人才,引进人才。你就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成长起来的人才,是我们土生土长、熟悉和热爱本土的经济型实用人才。”书记是上世纪30年代的红小鬼,他没有文凭,他也不迷信文凭。他说:“这个人才我们不去发现和使用,却把眼睛盯着外面,挖空心思哗众取宠地搞花架子,高薪聘进博士顶个球用!好像中国的进程是靠几个博士来完成的。事实上,等我们再花好多钱让引进的博士熟悉我们的事情和我们的省情后,这个博士又该‘另又任用’挪沟子走人了。”
那个下野的书记征求孙大草的意见并安排他进入后备干部库。下野书记问:知道后备干部库吗?和共青团、共产党一样,但干部库不是干部的摇篮,而是干部的出场顺序。谁个先出谁个后出,谁个早出谁个晚出,谁个高调出谁个低调出,或者出与不出,就像在戏台上演戏时登台亮相一样,都是提前搞定了的。这就叫后备干部库。孙大草和下野书记之间熟悉和随便到已经可以相互拍肩膀的地步,他连想都没想就放肆地说:“这是不是招安?”下野书记问:“什么?”孙大草理解这个红军时代的小游击队员为什么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孙大草说:“三国时有个宋江,跟我一样,领了一支队伍,打上梁山以后,被晁盖招安了,最终被高俅所害。”下野书记说:“你给我讲三国哩。”
孙大草把这件事冷静地想了很长时间。孙大草辛辛苦苦干了八年,挣了一辆车,一套房,五十万存款。而国家机关里一些正处级的一把手用不了三年时间,就会有一辆车,一套房和五十万以上存款。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孙大草一天到晚出的什么力?八年里,他平均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处级干部的待遇一次也没敢享受,甚至连桑拿都没洗过。他的每一笔收入都是用脑细胞换来的,他必须珍惜!还有,国家机关的一个处长回一趟老家,那真是光宗耀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风光无限。地区的车送到县上,县里的车和县长一起,就把人送回家了。我们可以感叹县长的嗅觉和宽绰的时间,但是孙大草却在相比之下有过重重的失落和不平。老家那片土地上的许多中小学同学,都知道孙大草在省上干得不错,包括他的女同学和“发丝”。但却没有谁看见他如此牛×和风光过。久而久之,也便没人去关心他究竟怎么个干得不错,究竟在干什么。习以为常之后,就对他没了兴趣,孙大草的名字甚至慢慢地从人们的嘴边滑落。
眼下,一面是世人眼里高挂的酸梅,一面是被一些人嗤之以鼻的苦行僧之旅。何去何从,应该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可是,酸梅纵有千般好,孙大草有自己的观点。孙大草虽然不是陶渊明,不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但他知道自己的脾气,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半斤八两。他受不了官场上那种尔虞我诈,那种勾心斗角,那种无事生非,那种手足相残,那种虚情假意,那种奴颜婢膝,那种不学无术,那种庸人自扰,那种明争暗斗,那种同根相煎。当然,别人也会受不了他,因为他不合群。羊群里的羊都要受骚呼的领导,骚呼就是头羊。其他羊都要走在头羊的后面,吃在头羊的后面,用在头羊的后面。羊是低级动物,低级动物尚能如此,何况人呢?人是高级动物,高级动物应该懂得,在服从方面为低级动物带头,应该比低级动物做得好。改革初期,一些人对于突然放开的现象很不习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这就对了,就是习惯了。但孙大草仍然做不好,他还会不适应,还会干不了,还会半途而废,会被解甲归田。他很难干到衣锦还乡,这点自知之明孙大草是有的,也是被事实多次证明了的。孙大草不是学不会那一套,那一套学起来其实没什么难的。掌握了要领再触类旁通,就会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孙大草是骨子里缺少一根媚骨。这根媚骨娘胎里没带,后天又营养不良没有生长出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也没有能力给他装一根进去。有人说,不是医学不发达,是因为媚骨不能人工合成,所以媚骨那玩意没地方买。这说法需要考证。但是,人是需要媚骨的,媚骨是个好东西。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就是这个意思,就是媚骨在起作用。自古如斯,没有媚骨的人干不成大事。韩信不钻胯,他哪来那么大名气!媚骨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所以,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就是这个道理,很简单,简单得要命。道理太简单了,反而让人搞不懂。
思忖再三,孙大草找下野书记表白心迹。他把自己的担忧,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都说给书记听。他相信不是因为工作能力和水平的原因,而是因为人际学、社会学和关系学这三门新型学科的原因,自己干不了这份工作,他担心他会给书记脸上抹黑。书记把手在空中横扫千军般摇晃着说:“不,不,年轻人,不要这么想。建设一个好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需要一批人甚至几代人去奋斗,去努力。急流勇退不行,临阵脱逃也不行。死人的事也是可能发生的,死人其实不可怕。毛主席说,死人就是统计数字的减少。不可怕吧?这是真正的视死如归。你的想法说得迟了,这是我离休之后的第一个重大建议,省委已经上过会了,改不了了。我的这个举措给中央也汇报了,中央同样很重视,为此专门发了通报,提倡老干部发现人才,倡导老干部发挥余热。你说,这件事你好打退堂鼓吗?你不要怕你做不好。你这次是去做领导干部,而不是去做一个普通的被领导者。被领导者难做,领导者就好做多了。领导是婆婆,而被领导者则是媳妇。十年的媳妇才能熬成婆婆。婆婆怎么做都是对的。二者有质的区别,不是一个概念。也和你前半生的所有经历不同。”
孙大草想,这事都到了中央了,到了中国人民的最高核心机关了,看来真的无法改变了。再说,这次是做领导干部。这是一个撩拨人心的字眼,是一个需要几辈人烧高香和在祖坟里积阴德才能出现的奇迹。多少人求之不得呢,有人为此烧香拜佛花钱托人费大工程还不见效果呢。孙大草说服了自己。可是,能不能变通一下呢?能不能去一片好些的土壤里耕耘呢?既然当年有人给孙大草指出过一片“净土”,为什么不去那里播种、生根、发芽和收获?孙大草想起一件事情。八年前,他去省政府采写一项大的调水工程。主管农业的缪副省长在接受完采访与孙大草聊天时,谈到了腐败问题,也谈到了与人难处的问题。缪副省长是民主人士,他说:“说到廉洁,我们这个党派最廉洁。说到人心,这个党派人与人的感情最真。你加入我们这个党派吧,一定不会错的。”他当场就给孙大草写了推荐信。因为无心于此,还因为对缪副省长所言一无所知,孙大草把那封推荐信锁进抽屉。孙大草对下野书记叙述了这段往事,然后请求说:“书记,要么我去这个党派工作。有那么好的党派,那个党派又有那么好的人间真情,我愿意去效力。”书记说:“不是这么回事。这次讨论的是民主干部到党政机关任职的事情,而不是加强民主党派机关和队伍建设的事情。这是两个不同范围的事情。”书记就像当年在主席台上讲话那样,把他的大手一挥说:“年轻人,服从组织安排吧。”
于是,孙大草含泪将他那个写作班子的一班人马送到了他们能去的地方,包括一些人回家一些人放马南山。那些人里就有田芳。更让孙大草含泪挥别的是他申请到的已经耗资近百万元的文化大厦,它位于城市中心。孙大草把那张用钱画出来的划地图双手奉还给城建部门。
下野书记听完孙大草工作移交的情况汇报后,把孙大草拉到身边,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说:“还有个建议供你参考。老部长的女儿“文革”中因为受牵连致残,至今未婚。你呐,前些年把全部精力投入事业是对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派下去一个领导干部,一个中干呢,在那种地老天荒的地方,却是一个单身汉,这就不好了。我看你俩挺合适。结婚嘛,也就是个形式,有时候,它还是一种需要。”看到孙大草迷茫的神情,书记又说:“我把意思已经讲得很透了,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这件事又一次让孙大草为难了。老部长曾经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一直干到省人大主任的位子才在不久前犹犹豫豫依依不舍地退了下来。他被圈子里的人称作常青树,他现在说话仍然举足轻重。孙大草见过他的女儿,黑瘦弱小,腿有残疾。不能想像,和这样的人结婚,不要说性,恐怕满眼都是痛楚与凄凉。她的职务还高得吓人,现任省妇联主任,正厅级。娶这样一个老婆,无疑是娶回来一个职务。和一个职务生活在一起,肯定是枯燥无味的。孙大草自然知道政治联姻,知道昭君出塞,知道文姬归汉。可是,这里面有两大问题,一是要更改孙大草关于终身不娶的信念,二是孙大草已经认识了他的那个小美女。即便是谈婚论嫁,小美女也应首当其冲。孙大草知道,人只能活一辈子,漫漫长夜,没有乐趣,守着电视,望梅止渴。“电视上面美女笑,大老爷们受不了。”这是谁作的诗?如果是那样,还不如继续单身。思来想去翻来覆去,孙大草最终没有表态。
可是孙大草没有料到,这个没有表态使他尚未起航的宦途之舟从此颠覆。
人的命运是个可怕透了的东西。有时候几个外在的因素偶然巧合,就能使一个人才横空出世。可有时候几个因素往一块儿一碰,却就能导致一个生命的垂危甚至死亡。正如彩云能凝结成甘霖般的雨水,却也能制造出灾害性的冰雹和毁灭性的暴雨一样。在孙大草铁下心来踌躇满志心潮澎湃雄心勃勃地等待任命的日子里,有八个月时间,孙大草的生活却出现了有史以来的湖水一样的平静。
这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在过去的八年里,孙大草曾经被他的许多下级和同僚称做工作狂。他曾经像伟人一样众所周知地缺少睡眠。他在早上八点和你说着话就能大张着嘴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泪。他连续八年每年拿出一部三十多万字的作品。需要说明的是,一个人每年拿出三十多万字的东西是个什么概念呢?形象点说,就是每年从原材料、初稿到校样,要反反复复地看完堆积如山的材料。孙大草在一所名牌大学的讲台上以客座教授的身份讲过:“假如一个人能活七十年,我们应该把工作和创造的时间压缩在三十年里,用三十年去旅游和享受,用十年时间等死。”
可是现在,就像把一匹正在快速奔跑的马儿突然禁锢在马厩里,什么也不干,这不是折寿吗?这和孙大草后来被人将婚姻那个阀门打开又被迫关闭一样,令他痛苦不堪。
孙大草去找下野的省委书记,下野书记说:“没耐心了吧?要有耐心,要沉得住气,这是从政的首要秘诀。古人把做官叫坐官,就是要能坐得住。你急什么?这事是急得的吗?这种事千万急不得!老婆不怀崽可以急,因为你可以加一把劲。但这事不一样,你有劲使不上。这一点,在官场上呆得越久感触越深。”
书记下野后在家潜下心练习书法,毛笔字居然长进不少,就比在台上时敢写了。他写好一幅繁体字的“奋进攀高峰”书法,让警卫员进来盖上名章,又吹了吹,然后慢条斯理地交给孙大草。看到这些,孙大草就想笑。你当年在延安当游击队员的时候,要是这么慢慢腾腾,胡宗南恐怕早把你报销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下野书记说:“时光应该很好打发呀。你可以去逛商店,可以去逛书店,还可以去黄河边喝茶打麻将嘛。”
百无聊赖时,孙大草去了河边的茶摊。看着千古河水匆匆东逝,一去不回,他的心里就有一股焦煳煳的味道。耳边响起“子在川上日:逝者如逝夫”的小学课文。孙大草不忍岁月和年华白白逝去,他再次找到下野书记说:“书记你看,这件事情拉倒行不行?那天您说到老婆生崽不生崽的话题时,我告诉您我对外宣布过终身不娶的决定。当时把您惊得手里的毛笔都差点掉到地下。您说给那种地老天荒的地方派下去一个副专员是个单身不大好。你不是随意说的,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件事我立即就办,因为正好有一个女子碰到了茬子上。可是我至今连个组织都没加入,怎么能做党的干部呢?”
其实,这件事孙大草早就应该自己把它拉倒了。从他没有答应下野书记为他提婚的那一天开始,孙大草的政治命运已经宣告结束。只是他太不了解政治,他还被蒙在鼓里。他居然还对书记交这种心说这些废话,这更加决定了他必须死僵僵。他不可能明白下野书记为什么不给他讲真话。书记说:“这根本不是你考虑的问题!你大概还不知道,发展和培养无党派和民主党派干部是当前的潮流,很时尚哩。”
孙大草信以为真。他把自己家人的党派问题进行了一次综合分析。他的父亲上西北革命大学时,加入了当时年轻人的组织三青团。后来虽为中共干部,但半辈子却再没抬起头,历次运动还很麻烦。大弟早早地加入中共,早早被提拔重用,但却英年早逝。大妹加入了一家民主党派,几年里风调雨顺,升官发财。小妹无党派,事业和日子都非常好,前几年技术移民,去国外做了博导。这些事对孙大草都有触动,只是程度不同罢了。看来他们家只有两种人吃香,一种是无党派,另一种是民主党派。权衡之后,孙大草对书记说:“我加人民主党派吧。八年前缪副省长给我写的那个推荐信也许还没有扔掉,我回去找找看。”书记借驴下坡说:“我看可以,这是好事。”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快捷和轻松。孙大草和那个不久前刚刚相识,现在正疯狂追求他的美女领了证书并低调合婚,然后就开始疯狂地做爱。进入这家民主党派的过程也异常顺利,顺利得像去超市买两袋卫生巾,快捷得很,方便得很。党派和孙大草之间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党派省级机关的要命人物立刻就和孙大草成了朋友、至交和串门蹭饭的常客。那个要命人物盛情相邀,说:“你不来我们党派机关工作,将是我们最大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