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妈妈,外婆又打外公了。”钟馨回到家里还没有坐稳,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向她告了一状。
钟馨放下拎包,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见父亲床上凌乱不堪,父亲躺在床上痛苦
地不住叫唤着,钟馨急忙问:“乐乐,你外婆呢?”
儿子指了指门:“外婆她刚才打了外公后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钟馨急忙走到父亲床前,父亲睁着一双凹陷的眼睛,失神地看着她,嘴角蠕动
着似乎想说什么。
父亲的衣服早已湿透了,钟馨赶紧端来一盆干净的清水,拿大毛巾给父亲擦洗
身子:“乐乐,你过来。”
钟馨使劲把父亲身上已经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她爬上床铺:“把放在柜里的衣
服拿出来。”
儿子打开衣柜取出衣服:“是这个吗?”
“对。”钟馨给父亲换了衣服,搀扶他坐在床沿上,父亲摇摇晃晃地坐不稳,钟
馨便在父亲背后垫上一个枕头,“乐乐,你过来一下。”
儿子拿着一本漫画书,走过来问:“什么事啊?”
“好孩子。”钟馨搀扶父亲,拨了拨耷拉到额头的头发,“给妈妈拿杯水来。”
“哎。”
钟馨把水杯小心地凑到父亲嘴边,父亲张着没牙的嘴,抿着嘴巴吮吸着,虚弱
地喘息着。钟馨愧疚地垂下眼帘:“对不起,爸爸,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父亲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嘴角流下一长串口水,嘴
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几滴眼泪沿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掉,父亲哽咽了。
“爸爸,爸爸。”钟馨连忙问,“你怎么了?你很难受吧?哪不舒服啊?”钟馨喊
来儿子,“乐乐,快拿毛巾来。”
“哎。”
“对不起。”钟馨擦拭着父亲眼角的泪水,“对不起,爸爸,让你受苦了,你有什
么话就和我说吧,啊?爸爸,你能说说吗?”
“妈妈,我知道外公为什么哭。”儿子站在一旁说,“刚才外婆骂外公了,还打外
公哩,可厉害了。”
“是不是外公又尿床了?”
“嗯,外婆刚才也哭了,她说她太累,所以出去了。”
“那外公一定饿了。”钟馨把父亲安顿好,“爸爸,你坐好啊,我去做饭了。”钟
馨把儿子喊过来,“乐乐,你过来陪外公,妈妈去做饭。”
“嗯。”
钟馨欣慰地看着儿子,怜爱地对儿子说:“乐乐,你和外公说说话,这样外公才
不会寂寞。”
儿子拿来一盘棋:“外公,我们来玩棋,你看啊,我给你摆好棋子,你告诉我,
你想怎样走,我来给你动棋子啊。”
父亲呵呵地笑了,这祖孙俩玩起了象棋,儿子不时地帮父亲动动棋子,不时地
撒撒娇,父亲像孩子般呵呵地笑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钟馨明白自己不擅长
安慰父亲,而儿子弥补了她的缺失。
钟馨换了衣服,赶快到厨房淘米,她一边里外忙着,一边和儿子说:“乐乐,你
可要看好外公,不要让他摔倒。”
“妈妈,外公他老歪向一边,他老坐不正。”
“你要搀扶外公。”钟馨从厨房伸出头来喊,“你搀扶外公让他坐好了,你外公骨
头脆,千万不能让他摔倒了。”
“知道啦。”
“外公,你坐好,你坐不稳的话,可以靠着我,就这样靠着我坐。”儿子爬上床铺,
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抵住正慢慢往下倾斜的父亲。
钟馨急忙走过来,给父亲换个角度重新坐好,又到厨房忙起来。她把饭菜做好了,
盛好饭:“乐乐过来吃饭,让妈妈来照看外公。”
“哎。”儿子坐下来吃饭。
钟馨刚想给父亲喂饭,父亲突然啊啊地叫,她急忙问:“怎么?爸爸,你哪里不
舒服?”
没等钟馨问完,父亲又尿了一地,霎时间,父亲的裤子又全湿了,钟馨忙把碗
放下,到卫生间端来了水,给父亲擦洗着,足足忙了好一阵,才给父亲洗干净了,
她给父亲穿好衣服,继续给父亲喂饭。她一边忙一边想:“唉,怎么搞的,母亲怎么
还不回来?”
“乐乐,吃完饭自己去洗澡。”钟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衣服放在床上了,
听到没有?”
钟馨把父亲安顿好,盖好被子,下好蚊帐才松了口气,连饭也没吃就走到自己
房间,坐在儿子身边看他做作业。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母亲回来了,钟馨一见
母亲,急忙问:“你去哪里了?”
母亲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颓丧地说:“去哪里?能去哪里?我
散心去了。”
“你去哪里也没有告诉我们,害得我们为你担心。”
“担什么心?我没事。”母亲坐在饭桌旁的矮凳子上,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分外
显眼。
“没事?那你为什么出去了?连饭也不做。”
母亲的口气很冲:“我是专门给你们做饭的吗?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时间吗?”
看样子母亲心情不好,钟馨小心翼翼地问:“你吃饭了没有?”
“哪有饭吃?唉,这过的什么日子?天天都这样子,还有没有个头?真不想活
了。”母亲痛苦地低语道。
钟馨把饭碗塞到母亲手上:“别再想那么多,先吃饭。”
原来中午的时候,母亲接了一个电话,是小姨打来的。自从上次参加钟馨外婆
的九十大寿之后,母亲心里的疙瘩一直没能解开,为了调解母亲与外婆的关系,小
姨充当了和事佬。可不知是小姨的口才有问题还是无心,两人聊着聊着,不知怎么
就扯到上次大舅借钱的事情上,而富于联想的母亲越聊就越觉得委屈,她回想自己
的一生,以往外婆的种种不是仿佛出现在了眼前,母亲埋怨外婆偏心,重男轻女,
误了她的一生。在这种情况下,小姨也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把大舅上次没能借到钱、
心生不满之后,在兄弟之间散布各种谣言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因此大受刺激。这
时偏偏又赶上父亲尿床,母亲一下子情绪失控,她打了父亲,大哭了一通,又跑到
大街上散心去了。可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母亲只好躲到商场,可商场里也
是人头攒动,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最后母亲来到人民广场,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
这些人围在一块儿唱歌跳舞,自娱自乐。母亲发现,其中很多都是退了休的中老年人。
看到别人兴致勃勃、载歌载舞的样子,再联想自己整天待在厨房,与锅碗瓢盆、病人、
尿布打交道,这其中的反差太大了,母亲的情绪不仅没能平静下来,反而越来越糟。
庆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埋藏在血液中的亲情苏醒了,母亲知道家里人在等着她,
不能让孩子们为自己担心着急,所以,母亲又慢慢地回来了。
母亲把身子缩成一团坐在墙角下,迟疑地接过饭碗,半天也没有往嘴里送,就
这样呆坐着。
钟馨没有再坚持,转身到厨房洗碗筷。
儿子从房间探出头来:“外婆,你不要再难过了,吃饭吧,你不吃饭、万一生病了,
就更没人照顾外公了。”
母亲端起饭碗默默地吃着,突然埋下头,撩起衣袖擦了擦眼角,一阵压抑地抽
泣声凄凉地传遍整个屋子。
钟馨赶紧从厨房出来:“怎么啦?你怎么啦?”
“唉,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天天都要这样洗啊洗的,刚刚洗完还没有来得及
喘口气,他又尿了一身。”
钟馨蹲下身子,无奈地叫:“妈妈。”
“每天都是这样,一天要换洗多少次?每天三顿饭,顿顿都要喂。唉,我现在
已经没有信心了。”是啊,就是机器,一年三百六十天地工作,也会被磨耗掉了,何
况是人呢?母亲太累了,她早已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想办法让母亲休息吧。
儿子听到哭声赶紧放下作业跑出来,他趴在母亲怀里仰着脸急忙问:“外婆,你
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母亲拉着儿子的手:“乐乐,乐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啊,你快快长大,这样,
外婆才能放心啊。”
“外婆,你怎么啦?”
钟馨赶紧拉起儿子,轻轻拍拍他的头,缓声说:“没事,乐乐,外婆没事的,你
快回去做作业吧。”
母亲擤着鼻子,擦拭眼角的泪水,呜咽着:“没事的,外婆没有事,乐乐,你回
去做作业吧。”
“外婆你不要哭啊。”
母亲用袖子擦拭眼睛:“好,外婆现在好点了,你不要担心,外婆现在没事了,
你去做作业吧。”
儿子迟疑地回房间做作业了。钟馨来到母亲身边:“吃完饭洗洗就睡吧,今天晚
上我来照顾爸爸。”
母亲面无表情地瞥了钟馨一眼,“算了吧,我刚才说的是气话,你明天还要上
班呢。”
钟馨知道母亲此时很需要安慰,可钟馨却麻木地站着。说起来在这方面,钟馨
真不如哥哥,每当这种时刻哥哥都能很好地给母亲送去温暖。他不仅嘴巴会说话,
还能用肢体语言让母亲安静下来。
可是钟馨却不行,不知是她性格中缺少女性的温柔还是天生心肠太硬,她老觉
得像哥哥那般安慰母亲太不自然了,更主要的是她不愿意尝试去学习哥哥那般,所
以她只能笨拙地说:“要不,我们请一个保姆吧。”钟馨想,就家里目前的困境,只
有请个保姆当帮手才能解决问题。
“你知道请保姆得花多少钱吗?”母亲抬起头来,“你钱多啊?钱多得没处花了?”
“不知道,再贵也得请,不然这样下去,你怎么受得了?”
“受不得也得受。”母亲把嘴巴一抹,倔强地说,“我还能坚持。”
是的,别看母亲如此歇斯底里,怨天尤人,可那只是她一时的冲动,母亲和天
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视家庭为堡垒,视丈夫子女为命根子,她绝对不会抛下父亲
不管,也绝对不会舍得离开孩子们,她就像一只老鹰,誓死保护着她的家庭,对这
一点,钟馨深信不疑。
“那你哭什么?”
“哭什么?我哭我的命苦,嫁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老公对自己又不
好,到老了却让我来伺候。有儿子吧,又不能和儿子一起住,偏偏和一个总是埋怨、
仇恨自己的女儿住,我就是这个命。”
钟馨知道不管她怎么做,母亲总拿她来和哥哥比较。而比较的结果就是她永远
比不上哥哥,哥哥在母亲心中就好比天上的太阳。母亲虽然和钟馨住在一起,但她
无时无刻不挂念着什么时候能回到哥哥的身边去。
晚上躺在床上,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她知道
今天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也只有这时候,她才想起,今天夜校是数学课,自从
上次被数学老师当众奚落之后,虽然咬牙坚持上了几次课,可由于忙着照顾父亲,
刚才又把上课的事给忘了,以数学老师的脾气,他肯定很生气。怎么办?木已成舟,
补救不了了,祈求老师高抬贵手吧。可是数学老师最讨厌逃课的人了,钟馨心中不
由得忐忑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如果数学成绩好,偶尔逃一次课老师也许
还能谅解,关键是自己的成绩一直跟不上,老师已经警告多次了,看来这一次老师
肯定会抓住她的“辫子”大做文章。一想到这,钟馨就浑身发冷,她拼命安慰自己,
不管怎么说,夜校也是学习,数学老师也是教师,自己再怎么也是学生,对学生应
该以教育为主,数学老师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让自己下不来台。这样想着,尽管仍
然顾虑重重,心情却稍微轻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