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家那轰轰烈烈的祭祀总算结束了。
最后一个客人也回去了,最后一个器皿也擦好放进仓房里,给那些当仁不让热心帮助我们的村里人每家都送了一块肉和一瓶米酒。这一切都结束的那天晚上,就像当年的妈妈那样,我也开始浑身疼痛地病倒了。也没有亲手做些什么,而且也没有特别辛苦,这身体怎么就这么沉重,不听使唤呢。
“本来就是劳神比劳身更辛苦的。等这些事都忙完了,人也放心了,就会病倒的。”
“老师,可不要这样啊。过几天我要回首尔了,看到你病成这样子,我很难过啊。”暻熙坐在旁边一边递给我药包,一边担心地说。
“不要紧的。不过真羡慕你呀,暻熙。听说妈妈和哥哥来接你哟。”
满脸哭相担心我的暻熙,一听我说马上就开心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由于毒品走私嫌疑而被关进拘留所的暻载的妈妈,因为是第一次,加上人们写的证明她只不过是因无知而被利用的呈文被警察接受了。结果熬了两个半月之后,终于被释放了。所以,昨天暻载兴奋地打电话过来说,要和妈妈一起来接暻熙。
“老师,真不好意思。就打扰一个晚上。我妈妈被折腾得,身体已经不成样子了。如果在老师家住一个晚上可能就会好了。”
“你还客气什么呀?尽管来吧。妈妈需要补补身子,这一季就叫她住在这里,喝点骨头汤疗养疗养吧。”
而昨天晚上李鹤奶奶又说,反正暻熙的妈妈身体又不好,既然要在这里住上一季的话,干脆也叫暻熙转到乡下学校,好让她在这里陪着妈妈。
“这样可以吗?”
“哎哟,要是暻熙走了的话,我真的会寂寞死了。整天在眼前跳来跳去的,甜甜地笑着喊我‘奶奶!奶奶’的,真是可爱死了。眼看她要回去,我活着都没有意思啦。那老头子听说暻熙要回去了,好像也很沮丧,虽然嘴里什么也没说,但是砰地踹了一脚背架子。”
“家里多的是房间,谁来都无所谓。等暻载下来,我问问他,然后就随奶奶方便吧。”
反正下个星期我回首尔,这个家又会空荡荡的。李鹤奶奶和柄泰爷爷,还有安城姨都很舍不得整个夏天像小鸟一样抱在怀里一起生活的暻熙。都说人老了更是惦记孩子们,而对于一辈子没有生过孩子的李鹤奶奶来说,暻熙简直就像自己的亲孙女一样。瞧那样子好像要一辈子带在身边。
而对于暻熙来说,比起枯燥乏味的首尔,这里会不会更好一些呢?这里的大人们都捧着她,顺着她,在这里像个小公主一样的生活,会不会更好一些呢?不指着一辈子住在这里,等妈妈恢复好身体,在这里住一个季节应该没什么问题。
因为暻熙还不知道我们昨晚讨论了这些问题,以为自己快要离开这里了,刚才那开心的表情马上又沉了下来。
“但是,我很舍不得离开这里。我不想回首尔,我想天天在这里过。”
“别担心。等你的妈妈和哥哥来了,我会跟他们商量一下。出去和爷爷一起捡鸡蛋回来。”
“捡来鸡蛋我要用酱油和麻油拌饭吃。”
“知道了。”
暻熙咂着嘴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因为是放养的鸡,到处下蛋,捡鸡蛋也要仔细查看院子边、后院和草丛里。每天早上就像淘宝一样捡鸡蛋也是暻熙和柄泰爷爷的一个小小的快乐。刚做好的饭上打一个新鲜的鸡蛋,再加上酱油和一点麻油拌着吃,味道绝了。我也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奶奶,给我也拌一碗。还有,晚上给我烤点牛肉。牛肉上打几个花刀,用烤网烤。”
李鹤奶奶听我一说,就咧着嘴笑了:“哎哟,小姐啊,总算有胃口啦。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就去做。小姐只管起床就是了。看着小姐这个样子,我的心可真是刀割一样啊。整天趴在床上起不来,以后在天堂要是见到太太,我肯定会受责备的。太太说我没有好好照顾小姐,我也没话说了。”
“知道啦,我会打起精神的。”
李鹤奶奶给我一个米花糖,叫我先吃着,就从敞开着的门看了一眼厢房。
“啊,对了,不知道那个白菜小伙子什么时候还来?放在这里的行李该怎么办呢?”
“白菜小伙子?”
哦,黄道圭。我马上明白了李鹤奶奶说的白菜小伙子是谁。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黄道圭的那很独特的发型好像也给李鹤奶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等忙完了事就会来吧。如果实在脱不开身,就给他寄去呗。”
“那个小伙子很不错的。个子又高,很稳重,看起来很可靠的啊。男人就应该那样,要踏实。”
我苦恼片刻应不应该告诉李鹤奶奶,奶奶现在夸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半夜偷偷牵着我们家老黄牛逃跑的黄民福的孙子。就是柄泰爷爷一生的仇家。爷爷备不住会拿起镰刀扑向他。为了那人的生命安全我决定要沉默。
感冒药总是叫人发困。我懒洋洋地又钻进了被窝里。这一觉睡到中午。随随便便一把把头发扎起来之后,到前厅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抬头搜索一下村里,发现前面大树下面热热闹闹的。李鹤奶奶和安城姨还有暻熙也都在那里。看样子,她们带上祭祀没能吃完的东西,和村里辛苦了一阵子的妇人们一起开着派对呢。
“哼,竟然落下我一个人,就你们几个开派对?”
我自言自语地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愣愣地坐在前厅的一角上,感觉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只剩下清闲。忧虑、惦念和忙乱都消失了,只剩下和平。下个礼拜就要回首尔了。要选课,还要做一些开学准备。啊,真不愿意去想!
一个人坐在那里觉得很无聊。看会儿书吧。正想着要看书,就看到了院子里晒着的辣椒。反正也没什么事,干点活吧。我就找来一个干毛巾,开始一个一个擦好晒干的辣椒之后,翻过来放回去。
“秀厦小姐,怎么一个人啊?”
“我的妈呀!”
神出鬼没啊?一个电话也没有突然出现的这个黄道圭。他已经连主人都不放在眼里了,竟然随随便便出入里屋啦。下身是黑色的西装裤,上身是白色的半截衬衫。在汝矣岛金融街上到处都能看到的最典型的职员的样子。白菜头却剪成了端庄的平头。他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
“开着车进村的时候,看到了李鹤奶奶他们在大树底下热闹着呢。”
“因为村里人都为了这次大祭祀帮了很多忙。奶奶他们是带着东西和大家一起分享呢。咦,这次你的发型又变了?”
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嗯。干脆剪掉了。”
“为什么啊?那个白菜,哦,不,”我慌忙咬了一下嘴唇。差点又失口了,“那个时下最流行的发型,也是蛮不错的嘛。”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就说出了心里话。这个人就这点很好,什么事都很坦率。
“我嘛。听他们说那头型很显年轻,就心想能忍就忍吧。但是每天早上冲完澡之后照镜子,就好像有一颗白菜在我的头顶上飘着。实在忍无可忍,就给他剪掉了。”
“不过说实在的,现在显得更端正,更顺眼。”
但是,那凶巴巴的印象却是更加重了。比起大背头更像黑社会老大了。脖子上再挂一条金项链不就正是吗?
“啊,好累啊。三天三夜没睡着觉。”脱下皮鞋一上炕,他就一下子躺下来了。
我没好气地盯着他说:“喂,黄道圭。你这是在干什么?”
“睡午觉啊。”
“你要睡就去厢房或者文形堂。躺在这里干什么?”
“干吗那么麻烦!啊,实在太困了。我就睡一会儿。等人来了你就叫醒我。”
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马上就那么睡着了。看来真的是很睏了。不到五分钟就睡死了。躺在轻风吹过的前厅,还打着呼噜,满脸很幸福的样子。
“这个人可真是的!”
我没好气地盯着躺在前厅睡着的黄道圭看了一会儿,无奈地进去拿来一个枕头枕在他的头底下。怕他着凉,还给他盖上一个麻布单被。
他就这样睡着了,而我坐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用耳机听着歌,继续擦我的辣椒。
在一个夏末的午后。
院子里到处长着草。什么时候才能拔干净呢?
我看了一会儿围墙下面正在盛开的紫色凤仙花,还有末茬的向日葵、百日红和翠菊。蜻蜓成群地飞来飞去,蝴蝶也忙忙碌碌的。花儿开了又谢,这么说,又是采花子的时候了。
家里的公鸡和母鸡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穿越。都是幸免了在三伏天里没被下锅炖成汤的家伙们。不过迟早要抓几只熬点鸡汤补补身子。
一边拔掉耳机,我叹了口气。到处都是需要人手的地方,都要整理一下。妈妈是不是也曾坐在这个地方,看着这个光景,也像我一样想着这些事呢?
“一个人想着什么呢?”
院子里堆满着的活儿和充满阳光的寂静被一个粗粗的嗓门打破了。我不禁一惊,抬起头来看了黄道圭。因为是刚睡醒,瞅着我的眼睛里还带着血丝。
“嗯?”
“我看着你十多分钟了,你却只是望着院子。就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整天一副我最看不惯的表情。”
他是说他早就醒了,在偷看着!我也知道我是正面看也不算是漂亮的,而且很多人都说过,我的侧脸看起来更是有些傻乎乎。所以,我尽量不想给别人看我的侧脸。但是这个男人居然坐在那里偷看了人家平平的后脑勺和塌鼻梁、傻乎乎的侧脸,而且还是十多分钟,我突然觉得有点生气。
“没什么,乱想些东西。”
其实是想着该干的活儿,还有妈妈。不过这个人真叫人不舒服。总是搬弄是非,讨厌。
“怎么啦,我的表情惹着你哪儿啦?老是说看不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做那种脸的吗?那张总是想哭的脸!”
“我什么脸关你屁事?你只管擦擦自己的眼屎好了!去用井水洗把脸好了。”
“等一会儿去。”
醒了就起来嘛,他却仍旧枕着枕头,盖着被,侧过身子拉直了身体。哇,这么一躺着,这人可真长啊。
“我说……”
“嗯。”
“我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了我家的老爷子了。”
“为什么?”
“上次我说过了我家的老爷子曾经是这个家的长工吧?”
“是多么遥远的事啊?哪里还有人记住这些呢?他已经成了韩国有名的富翁了,过去那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人嘛,一生中在死之前,都有个绝对无法克服的记忆。”
“是吗?”
“对于我们家的老头子来说,这个家就属于那种的了。”
“是吗?”
“因为这个家象征着他未能得到的一切。也可以说这个家就是他想得到的,想拥有的实体。所以他才会这么执着地贪恋着这个家。当年偷偷带着一篓米半夜逃走的时候,他肯定是想:等着瞧,我一定会大大成功,一定会回来成为这个家的主人!我觉得我们家老头子有了今天,都是这种志气带动他的。”
“好像能够理解一点。”
“但是,因为他觉得得不到这个家,而且看起来也绝对没有可能,所以就更加焦急,坐立不安的。”
他总算起来了。靠着柱子坐着,抱起自己枕着的枕头,像搂着孩子一样,然后下巴放在上面。没想到身躯魁梧的人摆出这个样子也蛮可爱的。
“老实说,我家的老头子,可能会心里盼望你们家像其他家族一样没落下去。”
“哦。”
“要是那样的话,就可以带着钱袋子来夺走这个家。”
“也许是吧。”
“但是他没能如愿。无论如何他也得不到这个家,所以更是焦急不安。”
“所以除了我们家,买下了周围的所有地皮?”
“也许是吧。”
对一个人很宝贵的东西,可能对别人也是一样的。何况眼馋的那人是我家的长工黄民福,好像也能理解他的心境。
我冷冷地嘟哝了一句:“但是这个家是绝对不能卖的。”
“如果可以的话,就卖给我吧,啊?秀厦小姐。”
“什么?”
他从对面望着我,一副认认真真的面孔,这可不像黄道圭。
“不是因为我家的老头子,而是我今天突然很想要这个房子。”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旁边睡了午觉嘛。”
我竖起了眉毛,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我第一次睡得这么舒服。恐怕以后到哪儿都睡不着这么舒服的觉。这里才是真正的家啊!”
冷不丁的,我不小心说出了从来都没说过的话:“今天也可以在这里睡。像前几天那样,就在小厢房睡吧。”
“哇,真的?”他乐得就像得到惊人的生日礼物的小孩子一样。
看他那样子好像真的好开心。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月牙儿一样,眼角挤出了三条皱纹。整天闭得严严的看起来硬邦邦的嘴角有些放松了下来,显得这人略微和气一点。
“不过,因为是寄宿,所以需要交三万韩元饭钱。早上还要扫前后院。”
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招,他撇着嘴笑了。
我接着说:“世上哪有白给的东西?”
“为什么没有?”
“就是没有。根本就没有。”
“再多活几年看看,偶尔还是会有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白给的都有些什么?”
“比如说,嗯,空气、水、笑,这些都是白给的嘛。还有爱。”
“哼,爱可不是白给的。”
“不对。是白来的。”他固执地说。
不过,论固执嘛,我也不甘示弱:“爱怎么是白来的呢?我给了对方,对方也应该给我,现在世道不都是这样的吗?给多少要多少。或者是要回更多。这才是爱呢。”
“才不是呢。也有只是奉献的爱。”
“才没有呢。”
“别的不说,父母的爱。这总该是白给的吧。”
“不过也有很多父母要求子女报恩的呢。”
“喂喂,我真觉得有些伤心了啊。你小小年纪的,为什么事事都是那么悲观的?这样怎么行呢?”他叹了口气。
我撇了撇嘴:“哼,没话说了,就想用年纪堵住我的嘴。啊,对了,公司的事怎么样了?”
“当然解决了,所以我才来的嘛。”
“偷钱的人抓到了?”
“当然。”
“总不会是真的把他扔进大海里了吧?”
“大海里是没扔,不过……”
“不过什么?”
“用挖土机挖了一个坑之后,把他扔在里面了。如果不老实,就干脆把他埋掉。”
“天哪。”
他带着很悲壮的表情嘟哝着,而且还握紧拳头:“向我黄道圭赖账,还想活个舒服。简直胆大包天了嘛!”
“这么说,我现在是跟一个杀人未遂犯在一起?”
“不用担心。如果不赖账,我可是很亲切和蔼的人哦。”
“不卖房子也会很亲切的,是吗?”
“我看你就喜欢挑些可恶的话说啊。哎,好了,给我一条毛巾吧。我要去洗脸了。”
看着他打井水,我就进屋拿来一条毛巾。不过,这个场面可真有点不自在。这可是当年爸爸和妈妈的日常场面。
已经是下午了,肚子有点饿了。
“天怪热的,要不要吃点红豆刨冰啊?”
“真的?这里还有红豆刨冰?”
“嗯。”
我到厨房把冷冻室里的红豆刨冰拿了出来,放在碗里,把奶奶早上蒸好的地瓜也放在茶盘上一起端了进去。
黄道圭很严肃地看着碗里的东西,很明显是在考虑着要不要吃碗里那红色的方块东西。
“这是什么?”
“是用搅拌机把煮好的红豆和炼乳还有牛奶搅好了之后冻在冰箱里的。可以说是简易红豆刨冰啦。味道不错的。”
“是你做的?”
“是的。”
他用调羹盛一个红豆冰放进嘴里。哦,一脸稀奇的表情。眼睛又眯成一条缝了。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手艺啊!”
“不是我的手艺,是我妈的手艺。住在这种地方,她真是很努力学习的哦。而且也买了很多书看。”
“哦。”
说着,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所以爸爸才那么勤快地寄来书的吗?整个厢房书架里插满的书都是爸爸寄给妈妈的。为了乡下孤零零的妻子,为了被抛弃的妻子,为了被关进这个家的围墙里,就像那紫色的翠菊一样孤苦伶仃地等着丈夫的小媳妇。
在这个村里最先安装网络的,每个月订各种杂志的也都是爸爸做的。
眨眼工夫,一碗红豆冰被干掉了。而且两个地瓜也被狼吞虎咽了。原来,他也没吃午饭。
“喂,秀厦小姐,今天晚上我们抓两只鸡熬汤喝吧。”
他的眼睛死盯着在石墙下面来回窜的肥嘟嘟的母鸡。可以看出来他在咽口水。
“没问题。只要你能抓到它们的话。”
不就是一只鸡吗?他很傲慢地笑了笑,就穿上鞋走向石阶下面去。
我望着天空禁不住笑了一下。放着养的鸡,你以为空手就能抓到?反正,你抓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