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尹摸着墙上的泥痕,然后用手指捻了捻,确定了是刚刚留下的。只是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他的失误还是一个误导。思及此处他觉得无比的恼怒,自己一个能和御气境过招的人物,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把雨衣的兜帽摘下,仰头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以此来缓解心中的怒火,然后静下心来,仔细的看着墙上那块难看的泥巴,最终从细微的方向上辨别出,这应该是一处误导,那么他应该逃窜到另一个方向了。
作为一个善于寻气辨人的合一境高手,没理由追踪一个最多只有修远境的小子还要花上这么多手段和心力,除非这人自幼便学习如何追踪与反追踪,这样的人一旦成材,肯定是各个家族和隐秘组织里至关重要的人物。他不是没怀疑过这人是不是陆家暗中培养出来的人物,放在陆曳儿身边保护她。但是从刚才一次短暂的交手中可以看出,这小子除了这跑路的本事,手上的本事实在是差的离谱,似陆家这般深不可测的豪族,他们如果想派个善于追踪隐匿的人来,不可能将这半生不熟的小子放在陆曳儿身边保护她。
拓跋尹一边追踪着他留下的痕迹,一边心里暗自嘀咕,即便他这么拖延又能如何呢?陆家内部明显是出了问题,那对兄弟对陆家家主的位置虎视眈眈,这二小姐表面上对那个位置毫不在意,可谁又知道她本人是怎么想的。这次陆家小姐能直接拿出岳安城全部的生意做赌注,那些大人物始终都没没有露面,只怕背后不是置气那么简单。自己终究也只是一介冲上去喊打喊杀的小人物,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他能想也不是他该想的,所以只要自己当好这个棋子,拿下这次的赌约并且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杀了这小子,这就够了。
苏幕遮的踪迹从一开始借着细雨的冲刷极难发现,到现在已经只能顾着逃命而无法兼顾清理尾巴,拓跋尹嘴角不禁扬起残忍的冷笑,对着屋檐上如珍珠滚动般落下的雨水轻声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那一指,是那么好接的吗?”
在隔着拓跋尹的几栋民房外,苏幕遮靠在湿滑的石墙上,弯着腰,长大了嘴,一次又一次做着无声又轻柔的深呼吸。他不敢剧烈的喘息,因为如果相隔不远的话,即便有雨帘声的遮蔽,在精于追踪的高手耳中,就如同春雷般清晰到震耳。
已经有近八年他不曾做过这种事情了,小时候老师教的东西他虽然都用身体记在骨子里,成为了自己身体的本能反应,可是如此高强度的逃杀,即便是他幼年随师父闯荡时,也不曾经历过。他毫不怀疑拓跋尹追到自己后会用出什么残忍的手段对自己剥皮拆骨,毕竟有的时候他嘲讽全开,自己都觉得自己欠揍。正值雨入深夜,想必拓跋尹已经想好了对付完自己后要用什么蹩脚的借口,说刀剑无眼之类的屁话。这种实质的威胁,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可能早就吓得双腿发软走不动了。可是对于曾经卷入进宫变,后来又亲身参与酒楼一战的他来说,虽然有些怕,却不至于就因此胆寒走不动路,反而因为受到这种压力,他的身体逐渐回忆起了儿时训练的记忆。
“那个泥!你这么抹一看就是用手抹的啊!你倒立过来,用手当脚,然后跟着我学,对,这就这一蹭。”
“这个时候你要压低身子,再低一些!呼吸,别一紧张就忘了呼吸,然后快憋死的时候就大口喘气,暴露了位置你还不如憋死自己来的痛快。”
“动啊,你得动,你在原地,那不早晚都要暴露,你得跟他画圈,然后绕。”
“如果境界实力不如对方,不要只是一味的逃,那样你永远都逃不掉,要动脑,要勇敢。”
苏幕遮隐藏在兜帽中的面庞看不见神情,只能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右臂无精打采的耷拉着,看样子已然是废掉了。
“师父啊...怎么勇敢啊,一招我就这样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贴着墙缓慢的移动。
“你教我的,我应该都做了啊。可是你没教过我,如果遇见打不过,我又不能跑的情况,应该怎么办...”他就这么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在心中计算着彼此的位置,如果我们这时候从天空中俯视,可以看到拓跋尹和苏幕遮的移动轨迹,刚好是在绕着一条街在化圈,两人的速度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两个人继续保持着这样的默契,那么他们永远都不会相见,就像两条始终平行的线一样。
只是苏幕遮此时的情况看上去不容乐观。
拓跋尹是真正的高手,并且还是有资格进入天魁房的高手,只不过身为嘶风大将军身边还算有地位的助力,天魁房的身份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诱惑力。凭借他的看家本领“拦江指”,放在江湖上哪里都是一号不可小窥的人物。一身合一境的实力,那是实打实的全无半点水分。刚才只一个照面的功夫,那根击穿无数雨滴的手指就落在了他的右手上,然后他这条手臂就仿佛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不知道万幸自己并没有什么真气在体内,不然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
苏幕遮不禁开始问自己这样到底值不值,然后每每出现这样的想法时,思绪总会飘回那些车厢里的故事中。
“真是中了你的邪。”
他缓缓的底下了身子,在泥水中摸到了一片碎瓦,样子就像一把小巧的匕首。
拓跋尹从街的一边,一路跟到街的另一边,然后他知道了对方的想法,这是在兜圈子,看谁先消磨掉对方的耐性。作为一个精于此道的高手,他无疑是对方的前辈,所以不禁嗤笑一声,在意识里计算了一下刚才行进的路线和速度,然后笔直的走向了一座民宅,悄无声息的翻了进去,然后又悄无声息的翻上了房顶,就像雨夜中一只灵动的黑猫,悄悄的接近那只毫无防备的小老鼠。
连续翻跃了两个房子,在那张心算的地图里,拓跋尹知道已经极其接近对方了,这时候便要屏气凝神,然后寻到对方的踪迹,出其不意,一举出手击溃对方。在兜帽下的嘴角已经忍不住翘了起来,似这种在黑夜里互相追逐厮杀的快感,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了,严格的来说,今夜也并非许多年前他最熟悉的那种无声的厮杀,与那时候相比,今夜只不过是一个单方面施虐的游戏罢了。
啪嚓。
是他从墙上跃下,不小心踩到水坑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头,这种低级的失误,是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难道久居将军府,自己对于身体的控制力已经生疏至此了吗?好在此时距离想必已经差的不远,这时候找到对方除了这些黑夜里的本事,还需要一点点的运气,而且苏幕遮身上带伤,所以即便位置被对方识破,想必也很难再拉出距离了。
他如此想着,便抬脚跨过了这个水坑。
噗!
一只手从水坑中伸出,带着泥水狠狠的砸向了正要跨过水坑的那只脚。
多年的经验让刚听到水声响起就知道不对的拓跋尹及时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他这一只脚狠狠的踩向了那只手臂,只凭那修远境的一拳便能拦得住自己的一踩?异想天开!
然而一脚踩下去后,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事发突然他根本来不及提真气运于脚掌,没想到就是因为这样,一片长得仿佛一柄匕首的碎瓦,深深的扎进了他的脚心。
没人能想到,苏幕遮为了这一刻,已经在这个水坑里闭气了多久。“知止”这本天下间一等一的隐匿功法,即便是如拓跋尹这样精于此道又经验丰富的老手,也无法看破行藏。也没有想到他是如何预判出自己的行进路线,并且做了这样的一个陷阱出来。
天空飘的小雨越渐越大,伴随而来的还有电闪雷鸣,粗大的雨点砸在各种质地的物体上,发出不同的声响,发出介于声音和噪音之间动静,拓跋尹听着有些心烦恼怒,苏幕遮听着浑身舒爽又有那么一点点莫名的寂寞。
既然心中寂寞,那么便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师父常说,当你在某一项上拥有绝对的自信,哪怕是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也想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去碾压对方,让对方知道和自己的差距。我当时是不信的。”苏幕遮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了一片锋利的瓦片,长时间的追逃已经让他身心皆是到达极限,两条腿光是站着已经开始打摆子,但是他仍然絮絮叨叨的兀自说着,不理会躺在地上脸色难看的拓跋尹是否听进了去。
“谁说修远就打不过合一,谁说瓦片就杀不了人?”苏幕遮摇晃着来到了拓跋尹身前,他不是不想快,如果可以,他希望把瓦片当做飞刀,先废了他再好好歇歇,可是他真的连走路都已经成为了一项极为奢侈的运动,智能用碎碎念来掩饰心中的不安。
拓跋尹冷冷的看着他,“你瓦片上有东西。”
苏幕遮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我有两个老师,第一个在江湖上虽然有点好名声,但是用的手段不算光彩。第二个老师在江湖上那是让敌人闻风丧胆,可止婴夜啼的存在,其心狠手辣实为少见,自然也不算什么正大光明的人。学生如我,用点毒又算得了什么呢?”
拓跋尹躺在地上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苏幕遮,冷笑道,“你想杀我?”
“不杀你怎么证明我赢?”
“可你杀过人吗?”
苏幕遮沉默不语,只是沉默的继续前行,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硬是让人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你的师父那句话说的很好,你在某一项上拥有绝对的自信,哪怕是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也想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去碾压对方。我太自大了。”
他盯着慢慢俯下身来的苏幕遮说道,“你是不是这时候巴不得我狼狈的求饶,然后把自己的把柄交给你,让你有办法不用杀我就获得这次的胜利?”
“孩子你太年轻了。”
“我错了。”
苏幕遮感觉到事情可能超出了自己预料,只是既然走到这里,就不能再轻言放弃,他心里在疯狂的咒骂面前这个男人,问他是不是真的想死,既然什么都想到了,为什么就不能照着剧本上的设计,好好的演完“少年郎初入江湖便胜合一境高手”的好戏呢?难道你觉得我真的不敢杀人?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我输了吗?”苏幕遮的嘴角扯起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输?不存在的。我错在明明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杀了你,却非要玩这种愚蠢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知道自己愚蠢还不认输?非要我动手杀了你?”苏幕遮这时已经起了杀心,左手猛的落下,就要把瓦片扎进拓跋尹的眼睛里。
就在这时,拓跋尹瞬间从地上弹起,让苏幕遮扑了个空,然后合身一撞,撞得浑身脱力的苏幕遮连连后退,之后用那只鲜血淋漓的脚,狠狠的踹在了苏幕遮的胸口上,踹得他就像个风筝那样,飞到了天上,划出个弧线,落进了一个院落中。
拓跋尹站在冷风骤雨里,脚下的鲜血被地上流淌的雨水冲刷出一条延绵的红色小溪,又像一条红蛇在地上扭动。他对着那处院子里的苏幕遮轻声说,“你师父给你讲五境划分的那节课,看来你肯定是逃课了没有听到。”
“修远越境胜合一,那不是你我之间会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