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垃圾的女人把王十五与何桂香的尸体从燃尽的废墟中抱出来时,他们已成了两截木炭,但她仍然给他们穿好尸衣,入殓到棺材里面去。他们的儿子被外公外婆接到了乡下,不让他看到这悲惨的一幕。
龙塘里全院子的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自从刘四爷在矿山死了之后,他们觉得面对一个死人没有表情就是最好的表情了。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什么?他们什么也没有。
但方庆东的心里却有说不出的疼痛,他想他真是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眼下的那点破事,连王十五那样的心思也看不出,还说是一个作家,观察人的能力到哪里去了?如果自己能够守在他们身边,或者一直和他们聊天不让他们进屋,也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这一天,龙塘里的人都没有吃饭,他们就那样坐在那两副薄木棺材旁,他们也没有请歌师唱孝歌,当喑哑的黑暗与黑暗的喑哑一齐来临的时候,他们没有哭,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任乱乱的风乱乱地吹着。
第二天天麻麻亮的时候,在胡二爷的指挥下,他们把王十五与何桂香送上了山。
龙塘里从此没有声音,他们都在一种极其静谧的日子里默默地活着。
乱风吹了起来,丹山的冬天是一个乱风肆虐的冬天,只是现在还没有下雪,但寒冷的风始终在或轻或重地乱刮着。
现在大家已经知道捡垃圾的女人名叫唐五秀,她是在于小小的沙场打工煮饭登记员工的名字时,她自己写在那个本子上的,因此,她在龙塘里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叫她唐大姐,只有胡二爷叫她湖南妹,唐五秀一律答应着,脸上已经有了笑容。
这天,龙塘里院子里的人正坐在那几根原木上谈板路,唐五秀突然兴高采烈走进来说:“我的崽有消息了,我的崽有消息了……”一路说着,脚也在地上蹦了起来。大家立即围过来说:“唐大姐,恭喜你了,十八年了,你终于有希望了。”唐五秀在每一个人的面前鞠了一个躬说:“托大家的福了,托大家的福了……”说着泪又流了出来。大家便劝她说:“唐大姐,你莫流泪了,你已经流了十八年了,现在,你找到崽了,还流什么泪呀?”但唐五秀的泪还是止不住,她对方庆东说:“方老师,你知道,我崽的爷老子早不在了,明天,你陪我到派出所去见崽,我怕我一个人……”方庆东便走过去握着唐五秀的手说:“唐大姐,只要你需要,我们这些人随时在你身边。”唐五秀又一次千恩万谢了。
等唐五秀走了,大家禁不住叹道:“苦人也有好命啊,唐大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了。”但方庆东听了大家的话却说:“难说啊,唐大姐的崽是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跑的,她找了十八年,现在应该有二十三岁了,他在别人家生活了十八年,对于他的的亲生母亲他应该一点记忆也没有了,也许,唐大姐找到崽之后,日子更难过了。”众人觉得方庆东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胡二爷还是骂了他一句乌鸦嘴。
第二天一大早,唐五秀就打扮一新在院子里等着方庆东了,方庆东见打扮一新的唐五秀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捡垃圾的女人打扮了起来也还蛮光鲜的,心情变了,人也就有精神了。
来到城关派出所,有几个湖南的警察正和城关派出所的几个警察说着些什么,见唐五秀和方庆东到了,一个湖南的警察走过来说:“大姐,对不起了,让你苦了十八年,是我们破案不力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这次,我们是在破获另外一起案子时才发现你崽这个案情的,经过我们反复查证,我们发现你的崽已落户丹山县,名字叫做雷相平。城关所的干警已经帮你带人去了,你就在这里稍等片刻。”唐五秀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就跪在那些警察面前,只有泪在她的眼里不停地流。那些警察扶起了她,把她交给方庆东。
果然不一会,警察就带着一个高高大大帅帅气气的后生进了派出所,城关所的一个警察对那个后生说:“雷相平,这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唐五秀,她找了你整整十八年了。”那个后生听了警察的话愣在那里半天,唐五秀却再也克制不住,口里一声:“大宝崽——”就扑过去把那个后生紧紧地搂在怀里。后生显然不习惯唐五秀这样的拥抱,他甚至在她的怀里挣扎了一下,然后对警察说:“这个人真是我妈?”
“经过我们调查,他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湖南的那个警察肯定地说。
这一下,那个后生开始认真地打量唐五秀了,但他的目光里仍然充满弧疑。方庆东终于忍不住了,他走过去对那个后生说:“小伙子,你应该相信这些警察的话,站在你面前的确实是你失散了十八年的亲生母亲,为了你,她捡了十八年的垃圾,跑遍湖广闽浙赣一十二省,受了多少苦,现在,她就站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连一句妈也叫不出来吗?”那后生听了方庆东的话,心情显然也有了些激动,在警察和方庆东鼓励的目光下,他对着唐五秀叫了一声:“妈——”面对这句失去了十八年的呼唤,唐五秀一下就瘫在了派出所的地板上。
正当大家在七手八脚地扶起唐五秀时,另一个女人却哭天抢地地扑进了派出所,一口一声地叫着:“相平,我的崽哎——”在女人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方庆东定睛一看,竟是雷承乐。雷承乐的脸上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但方庆东觉得他似乎并不难过。
那女人一进门就把那后生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并对唐五秀说:“大姐,把这个崽让给我,我给你一百万。”但唐五秀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你就是把全世界都给我我也不要,我只要我的这个亲生崽。”
这时,雷承乐说话了,他对警察和唐五秀说:“你们大家都知道,这个崽,现在叫做雷相平,他已经跟了我们十八年了,我们也把他当作亲生崽一样看待,他与我与他的养母都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我们不必勉强这个孩子马上做出什么决定,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是一个可以自己选择自己命运的人了。”雷承乐的话说得在情在理,方庆东觉得于小小说得没错,在丹山,雷承乐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商人。于是,他便跟进说:“小伙子,你好好想一想。”那后生想了许久却说:“我不知道。”然后冲出了派出所。唐五秀飞也似的追了出去,但那个暂时名叫雷相平的后生早已不见。
方庆东只好扶着她对派出所的警察说:“求你们一定帮她把崽找回来,这是这个女人最后的希望了。”警察们点了点头,然后方庆东扶着唐五秀离开了派出所回到了龙塘里。
院子里的人全聚在那里等着他们,方庆东看到于小小也来了。他们看到只有方庆东扶着唐五秀一个人回来,感到有些奇怪地问:“唐大姐,你的崽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唐五秀没有答话,只是痛苦地摇摇头,然后,方庆东把情况对大家说了一遍,大家听了也不知道对唐五秀说些什么,只有于小小走过来对方庆东说:“我没有想到,唐大姐的崽竟是雷承乐的养子,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方庆东没有答她的话,他现在看到于小小心里烦得很,因为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苏美玉要他写的那本书。倒是胡二爷接了话头说:“妹崽哎,你现在知道什么叫做无巧不成书了吧?不然,我们的方老师哪有那么多的名堂写?”大家听了胡二爷的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心里面却仍旧为唐五秀担忧着,因为她的儿子如果落在一个平常人家也就算了,可他偏偏落在丹山的富豪门第,他能够舍弃那么好的日子回到他一无所有的母亲身边?
大家正在说着话,唐五秀的崽便带着一个妹子走进了龙塘里的院子,大家见了齐声欢呼起来,这个说亲生的毕竟是亲生的,那个说自己的崽就是自己的崽……唐五秀拉着儿子,儿子拉着女朋友,一家三口上了于小小让给唐五秀住的房子里。
于小小给方庆东使了个眼色,方庆东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于小小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的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的枝叶已经被冰冷的北风吹得呼拉拉地响着,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在风中淡淡地飘落,透过枝桠的缝隙望上去的天空冷寂而空寥,灰朦朦的一片又一片和落叶一样从看不见的高处落下来。
他们两人走在这寂寥的时空里,而寂寥的时空里没有他们,他们是那一片片的落叶,任风吹着雨打着雷劈着火烧着水浸着。
许久,于小小才说:“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他们比活着的人好,终于解脱了,再也不用为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了。”方庆东淡然地说。
“方老师,我的事让你受委屈了。”于小小望着方庆东,发现他头上的竟有了许多的白发,如乱草一般在他的额际飘扬着,心里竟在想,这一根根的白发也许就是为自己的事而耗费的,那痛与疚便又加深了一层。
方庆东没有说话,他只是那么默默地走着。
“我想给那些下岗家庭的子女设一个上学基金。”于小小突然说。
方庆东的眼睛亮了一下,“能做得起来吗?”
“我已经联系了好几家公司,他们答应出资。”于小小说,“钱不是问题,我一定能够筹得到,我想说的是等基金会成立之后,管理这笔基金的人到哪里去找?”于小小担忧地说。
“是的,这个人必须有爱心,而且要有正义感,在社会上也要有一定的知名度。”方庆东附和着她。
“方老师,你刚刚说的这些使我想到了一个人。”于小小说。
“谁?”方庆东问。
“方庆东。”于小小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方庆东却没有看她,只把目光投向灰朦朦的天际,那一片片像落叶一样飘飞的黯云此时仍在跌落着,从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中浸入,直到最后浸寒他的五脏六腑。
“好的,你的基金会成立之后,我来替你管。”方庆东转过身对于小小说。
于小小没想到方庆东这么快就答应了,忙说:“我尽快筹集资金,把这件事做起来。”
“有了这个基金,我们这些下岗人员的孩子上学就有了一个依靠,我们也可以安下心来做些别的什么。”方庆东的声音放松了许多,脸上竟有了一些笑意。
“那本书你如果不愿写就算了,”于小小说,“她想关就关吧,她饿不死我于小小。”
“你放心,我答应了的事我一定要做的,当然,我希望你从这些已经要亏损而又没有亏损的钱中拿出一半放在这个基金上。”方庆东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于小小兴奋地说。
方庆东的脸转过去望着于小小,那张脸此刻生动活泼,像严冬中的一枝寒梅灿烂地绽放着,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用他的全部心智去闻闻那灿烂的花香。
当他们重新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抬眼望着于小小以前的房子,现在是唐五秀的家,那里面传来了一阵阵欢声笑语,方庆东与于小小相互对视了一眼,轻轻地笑了笑。
唐五秀的崽与他的女朋友陪唐五秀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然后,再一次,也许是永远在唐五秀的生命中消失了。他没有告诉唐五秀是什么原因,但雷承乐的老婆在派出所对唐五秀和那些警察说,这一次是雷相平自己的选择,他们没有做过手脚,因为他们早已说过,雷相平是个成年人,他知道他怎么选择,至于雷相平离开丹山或者离开唐五秀的主要原因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十八年前的生活中。
在儿子再次离去的那个下午,唐五秀一个人久久地坐在院子里,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她只那么坐着,像一把枯烂的稻草。
第二天,唐五秀收拾起那些破破烂烂,挑着两个大大的编织袋走出了龙塘里,没有一个人送她,她像一缕烟一样在这个破旧的院子里收拾着她的破烂以及破烂的自己,然后轻轻地飘散。
那条长长的林荫道黯黑着,天空还没有醒来,只有寒风乱乱地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