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萧萧兮易水寒,少年的破球鞋边儿离楼顶的沿儿不足三寸,只要轻轻推送一把,就可以叫他跌个稀里哗啦兮不复还。
我推开生着锈的楼顶铁门,陪笑道:“同学,留步!”
少年沉声道:“你不要过来,我会连累你。”
我很想过去吗?拜托!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告诉他一声:“楼下有一群人要出来。你如果现在跳,他们会给你当肉垫,压死压伤,结果你自己还活着,多不划算?”
少年果然止步,看着楼下,一大帮人嗨唷嗨唷抬着体育器械出来,往操场去。他眼里有一点点忧伤,像积雪在阳光下就要化成眼泪:“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少司命大人亲自把他的画像展给我看:“小无常,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我一边回答,一边心里拼命打鼓。少司命大人啊!自从毁败纪元之后,阎君缺位,少司命大人就是咱们地狱里实际的最高领袖了啊!正如第十七层炼狱的吟游诗人所言:“他的俊美,仿佛金晖西沉,无与伦比的辉煌灿烂中,带着末日般的叹息悲怆,那种能夺走人呼吸和心跳的气场哪,于死亡中赐人以希冀和热望……”嗯咳,再后面我背不下去了。我只是个智商有限的小无常,最多在没人的时候爬上屋顶眺望三生石,大吼一声:“我烟鹫,最最喜欢少司命大人!”咳咳这就已经是发花痴的极限。扒了我的皮我都没想到,我这辈子能蒙殿下亲自接见。
“这个人,”少司命大人建议我把注意力转回到画像上,“叫杜桐轩。”
“唉呀!”我不得不惊叫出声。早就该到地府报道,结果每次被勾魂时都会出状况,连累到旁边的花花草草小猫小狗路人甲乙丙丁挡灾,他自己却毫发无损。这样逆天的存在我想没听说过都难!话说,他的画像,五官线条为什么这么像少司命?
“你去把他勾过来。”少司命大人轻启朱唇,下命令。
“属下肝脑涂地!”我被电得就差没跪到地上“喳”一声!完了抬起头,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可是,为什么是我?”
少司命大人凝视墙上的帷幕,身如玉树,意托浮云。我曾听打扫卫生的小鬼偷偷说起,那帷幕后面,是阎君大人的画像。少司命与阎君大人是亲兄弟,那叫个手足情深!“……你也知道,不少资深勾魂使者出他的任务,焦头烂额铩羽而归?”少司命大人道。
“属下听说过。”我揪着小心肝儿回答。
“反正,大不了也就是铩羽而归,”少司命大人沉静道,“资深使者们另有要务,何必浪费在这里?我决定,不如以下驷搏上驷,派你去接杜桐轩。”
“呃……”
就是这样我到了楼顶,得见杜桐轩本尊。不知为什么他在寻死,助他一臂之力显然是我应尽的本份。抬器材的那伙人走空之后,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以锁魂链暗暗布下结界,确定半分钟之内不会再有动植物跑到这儿给他当垫子,足以让他完成美妙的自由落体,这才鼓励他:“跳吧!”
他道:“多谢。”眼神柔软得像某种小动物,我心中如同冰雪刚化的泽地,被他蹄印软软的一踩,还分不清是欢喜还是疼痛,他已经纵身而下。
晴朗的天空刹那间乌云罩顶电闪雷鸣,那十万亿瓦特的巨雷冲我小可怜铁链咆哮而去,我狗急跳墙、疾纵驰援,却有怪风那么平地一卷。忽然之间我已经成为杜桐轩的肉垫。而我的小链链已经被雷轰得渣都不剩。这足以给九万年妖精度劫的雷电啊!没把我都轰成骨灰,已经算天恩浩荡。
可问题是,魂器是我回地府的锁钥,它没了,我就暂时回不去了的说……
看着骑在我身上、眼神十足迷茫无辜的少年,我磨牙:“今后请多多关照,杜桐轩!”
二
我不得不在这座该死的学校留了下来,贴身照顾我的猎物。损失了魂器令我功力大减,但好歹能搞定人间那一套转学之类的文件和手续,其实也就是变出几叠纸片的问题……只要有合适的纸片,在人间什么都能做到,这里真是纸器时代。
杜桐轩身上具有逆天的命格,紫气东来与天煞孤星同时存在,前者的意思就是说什么生物与非生物都要顺着他服从他的驱使为他行方便,后者的意思就是说他碰到谁就克谁。
我呆视他酷似少司命大人的俊美脸部线条,拼命想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格?最后脑补出这样的场面:九重天上某位大大大仙很爱他,赐他紫气东来;另一位也大大大的仙则很恨他,赐他天煞孤星。可惜这两位大仙都忘了跟地府知会一声,于是他照命簿还是要死的,便可怜了我们这些小勾魂前赴后继不断来与他作斗争,轮番被克……
小的们打个工不容易啊!我拭去一滴辛酸泪。
杜桐轩似乎察觉到我在看他,局促的转过身,走开了。喂,这虽然是自习,但上头好歹有老师坐镇的好不好!他老大说走就走,满教室的人,包括上头的老师,都装瞎子,竟没有一个人敢放个屁!
我也“噌”的跳起来。
“唐烟酒,你要到什么地方?”老师立刻恢复视力。
这个破名字也要拜杜桐轩所赐——雷消云散之后,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回答:“烟鹫。”他便道:“那你姓唐吗?不然父母不会给你取名叫烟酒吧!”那理所当然的眼神,令我真以为这是人间正常取向的姓名,用它去作了入学登记,待从诸人怪异的反应中得知真相,泪流满面,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我肚子疼。”我绿着脸回头对老师道。不是修辞手法上的绿,是真绿,像拉了一夜肚子就快蒙主宠召的那种绿法,老师吓退一步,挥手放行。
杜桐轩站在走廊转角,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凝视天角的燕子。他跟少司命真像,都皎若芝兰玉树。只不过,少司命的气质如夕阳将落时,铺开最炫目的那一抹光彩;他的韵味却像阳光下的雪,晶莹得就要化了,却将化未化,那哀伤蒙昧的一刻。
看到我,他转头就走。我照照玻璃,高高扎起的马尾巴,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也算是亭亭玉立的女生啊一枚,有这么吓人吗?顿时恶向胆边生,喝道:“你跑什么?!”
“你别靠近我。”他回头冷冷道,“不然也会遭殃。”
他从教室里出去,都没人敢搭理他,就是怕会被连累吧?他这样被人躲着、也躲着人,有多久了?我真心觉得他可怜,语音也放柔了:“你为什么忽然寻死?”
杜桐轩咬了咬嘴唇,又咬了咬嘴唇:“别再跟我搭话。”
不说就不说!我悄悄听他心声,听见他哭泣:江楚人的飞机都掉下来了……
我听说过江楚人,在来人间之前,任务手册里给的贴士,此人是唯一敢跟杜桐轩交朋友的家伙……吓,我没听说他最近要坐飞机啊?!
“那趟飞机本来该是我坐的,”杜桐轩心里的声音哭得哑哑的,似秋雨打在枯叶上,“他说买不到机票,叫我让给他,结果……”
咦,难道是我哪位同事冒然出手,误中副车?
杜桐轩伸出手,我以为他像溺水的孩子,伸出手要拉住我,这一刻我真的会握住他,不管任何理由和逻辑,好像前世注定,我要在这里保护他,直到天荒地老,毁灭的深渊把我们分开。他手伸到一半,猛一摔头,像从个荒诞的梦里醒来,转身跑开,丢下一句话,“别再接近我了!”
这别扭孩子!我怔怔走回教室,却见前门那儿,有个人大喇喇进来,双肩都洒着阳光,顿时全教室都跟他打招呼:“江楚人,你没死啊?”
“谁说我死了?”他一笑,两排上好的白牙。我呆站了一会儿,跑出去找杜桐轩,可是整个学校里都找不到他。他不见了。
三
有个地方,以前一定很热闹,烟囱们嘟嘟嘟的喷着烟,男人们在这里挥着膀子干活,他们的家属就在附近买菜、接送孩子上学。这里是工厂。很大一座工厂。
现在它安静下来,木叶在风里萧萧的摇,烟囱口封着蛛网。工厂因为各种原因,不但停工,而且要拆除了,但因为当初厂房造得太坚固,现在拆起来也不方便,肯定要用炸药,而且用很多炸药,多得很容易把施工的人也炸死,除非有专家精心设计过爆炸方案,可惜请专家也要花很多钱的,老板很心疼。
有一个人,不要老板的钱,不要设计方案,随随便便推了几十公斤烈性炸药的小车,随随便便进了厂房的中心。
我趴在房梁上,叹了口气:“你真的要点燃?”
杜桐轩抬头,有点诧异我能找到这里,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你当然不是普通人。”
“你经常遇到非普通人?”我问。
“我自己就是。”杜桐轩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然后有点担心的问我,“你不会阻止我自杀吧?”
“当然不会!”我很受污辱。
“可是上次你垫在我下头。”他指出。
是哦!然后被整个校园围观哦!我满头黑线:“那次不算。这次我真的是来帮你的,而且是催你快一点。有人正提醒那个老板,你死掉的话,他算杀人罪,蹲大狱挨枪子儿什么的,赚多少钱都不划算。你要是晚点儿点火,老板要跑来阻止你了。”
“那我如果死了,岂不是害他获罪?”杜桐轩颓然。
“不。我一定会帮他脱罪。”我保证,“只要你死了就好。”
“真谢谢你。”杜桐轩感激的抬头,“现在你走开吧。”
“不。我要给你护法!”我坚决道。
“可是你陪着我死——”
“我愿意冒险。”我肃容道。毕竟跟天雷比起来,炸药其实不算什么,这还不仅仅是能量值的问题,地府的生物天生怕雷,你懂的……至于炸药,我并不怎么看得起他这车人造的小炸药。
“你——”杜桐轩生起气来,好像恨不得把我踹出去。他是个小凡人,我怕他?我脸又一绿:“你死不死?!”他受惊吓,手一抖,打火机的火焰挨着了引线。
在这一瞬间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让这张跟少司命极其相似的脸,炸得粉碎,好像超过我的接受能力。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什么来着?
恍惚间我曾见过少司命把帷幕掀起,幕后那张阎君的脸,酷似少司命般俊美,眉宇之间,却又那样长长的寂寞和冷绝,竟有些像,杜桐轩。
我不可能见过少司命珍藏在幕后的画像,而杜桐轩,其实,是很在乎我的吧?冷着脸避着我走,是怕他的怪命连累我;想把我踹出去,是不想我死。少司命把我派下来出任务时,都没担心过我是否会殉职,而这个家伙,却真的有担心我吧?
心底那一点点温柔的牵动,我竟然不顾一切,纵身跳下抓起他,赶紧的撞破屋顶蹿上去。炸药在我们脚底炸响,像一朵奇丽的妖花,幸而我们已逃出炸药的冲击波之外了。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已黑如锅底。如果我晚一点点抓起杜桐轩,估计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早已袭击本市,彻底浇熄炸药,并淹坏无数生命财产。我冷汗涔涔,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功德无量,胜造八亿浮屠。
片刻,乌云散尽,利落得就跟丫们从没出来过似的。杜桐轩从天空收回目光,颤着声儿开口:“那个……”
我道:“还是先别寻死了吧?”
他呆呆点头:“嗯……”一张俊脸,一呆起来就像只包子,呆萌呆萌的。喂,叫人真想把手放上去蹂躏哪!
我用力甩头,甩掉那不合宜的怪趣味,拿出高档地狱工作者的范儿,沉着老辣的分析:“你的命格,其实还是死得成的,只要你真心想死,外物不会违背你的意志强行帮你。所以在自杀之前,我们先要解决你的心理问题,让你真正达到绝望的境界,才能心想事成啊同学!”
四
我逼着杜桐轩,带着我参观了一遍他的人生轨迹。说不定他曾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遇到某朵小花某只鸟,眼前一亮,于是从此生机盎然恋恋红尘?那我得把那只鸟啊花啊斩断才行!
结果一路遛下来,我只发现他呆过的老房子拆迁了、孤儿院倒闭了、小学遭了火灾异地重建了、打工场所歇业了……跟他接触过的人几乎都死的死逃的逃了!
“你现在读的学校居然还肯收你,”我对着杜桐轩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胆儿真肥!”
“因为听说,拒绝我的话下场更糟。”杜桐轩满眼的忧郁,“我活着,给大家添了这么多麻烦,确实早该死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想自杀?”我翻着前辈们留下的工作资料。从前他可没这么自觉寻死,都是前辈们主动出手。
“因为江楚人都遇险……”杜桐轩一脸绝望。
我侧耳对住他的心窝子,偷听他的回忆,在灰暗的日子里,只有那个一脸阳光的大男孩敢接近他,安慰他说:很多不幸的事件可能只是巧合,更何况,事在人为!谁说人不能胜命呢?这是他唯一的温暖和倚仗。听说江楚人都出事,他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可江楚人没死。”我用踩到臭****般的心情告诉杜桐轩,“那飞机是误报。”
我就说嘛!无常鬼做事也是有限制的,谁敢为了勾一个魂魄去把一架飞机搞下来啊?
杜桐轩的脸亮了亮,旋即很奇怪的问我:“你不想要我死吗?”
呃,是倒是的……如果能拿到他的魂魄,即使没有魂器,地府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打开门欢迎我凯旋的,我就可以升级升到腿软、加薪加到腿麻。
那我就应该把江楚人生还的消息瞒下去,不断责备和恐吓他,压下他的心焰,不该在他世界里点一盏灯。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还忍不住讲:“去恐吓老板撤回炸药的也是江楚人。他不想你死。”
杜桐轩看起来愈加的感动和开心了。
“所以——所,以!”我努力把话头拉回来,“为了你所有的朋友们更好的活下去,你更要早早离开人世了。你不想克死他们对吧?”
“我真的能克人?”杜桐轩眯了眯眼睛,“你为什么这么清楚、又这么关心?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