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爱的猪小乙同学,我坐下来给你写一封长信。
我不太记得我是怎么注意到你,尽管你和我同班。全班有四十五个人,我只叫得出不超过两个巴掌的人的名字。所以你看,不要怪我,我是这么没心没肺的家伙,并不是针对你。
何况我到最后也毕竟认识了你。
或许是那天我望着窗口发呆,看着那天空好蓝,忽然发现,坐在窗口下的你,衬衫像天空一样的蓝。而坐在我目光里的你,脸却一下子变得很红。
或许是那天,学校大扫除,要掏阴沟里的叶子,谁都嫌脏,忽然有人说,叫朱晓以吧,他不嫌这个。我想,咦,猪小乙?后来我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叫这个名字猪小乙,叫得在梦里都被逗得笑出来。
或许是那天,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答不出,坐在我侧前方的你若无其事在本子上涂写,本子竖起来一点,写的是正确答案。
即使如此我也没走到你桌子面前,伸出手对你说:“嗨,你好,我叫王小灵。”我并不真正在乎你。你们所有人,在我眼里都平凡得要死,只有我是特殊的。我有我骄傲的理由。
可是,对你,实在是不应该的。在时光之轮还没有转到无可挽回的时候,在你还平平安安坐在我视野里的时候,我实在该珍惜的。可是,在那个时候,又叫我怎么知道珍惜呢?
直到你死的日子,清晰的把你刻在我的生命里。
那天我在追几夕小林蝶——很奇怪的名字是不是?反正在魔法图鉴里是这么说的——啊对,我是魔女,天生就是魔女,一辈子都是魔女,这是我自认骄傲的理由,可是在那时候,猪小乙,我很遗憾你不知道。否则,你大概不会死。
大概一辈子都还平凡的坐在空荡荡的蓝天下。
很抱歉我要擦一擦眼泪,不然会把这段话打糊了……其实你也不会看到这段话。其实我引发的一切遗憾,还有办法挽回。但在此时此刻,请允许我掉几滴眼泪、再小心的把它擦去。这是我作为一个追求完美的魔女,最后的任性。
总之那天,几夕小林蝶出现时,我兴奋得不得了。就是为它,我才到这个学校念书的。我找它找了八个月,终于在这附近见到它的影子,可它立刻又逃走了。它是那么狡猾的动物,可能一害怕就再也不肯出来了,我只好借助灵力帮助,在这里做一个插班生,一直乖乖的扮演平凡人的角色,希望它不要察觉,像一只把头缩进壳里的蜗牛一样,慢慢的觉得没危险了,就会又把头伸出来。
终于在十个月之后,我们班级的郊游,我又见到了它,我兴奋得跟谁说话都顾不上,拔腿就追了上去。
它跟图鉴里的样子一模一样。事实上图鉴对它还有一段简短的文字介绍:“几夕小林蝶,几夕小殿下口口。以其翅合入灯棘药,可以烛明。”
不要问我前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天晓得是什么意思!魔法图鉴上的文字,有时候是从咒语音译过来的;有时候是在魔法师的争夺中,有人为免泄秘,故意把浅显的话改成密语;还有时候是前人在写作时,为了避当时厉害家伙的尊讳,直接上代码。不管哪一种,时过境迁后,我们这些小辈魔女看着字面都解释不出意思来。
反正图片总不会错的。我照着图片合出烛明药来,就可以得到预知能力,总不会错的。
那小东西飞得贼快,这次我可不能再放过它了!念句魔咒,化身清风,一路追去,绕过两个山峰,往下,笔直射入深深的山沟沟里,那山沟里居然有个洞,它逃进去,我想也不想也追进去。
一股烈焰扑面而来,我震惊极了,目瞪口呆看着它在我面前化作一只火牛。这逆天的技能……等一下!我是在哪里听说过?
啊,凯多尔魔王!天杀的魔法图鉴、坑爹的避讳代码!什么几夕小林蝶,几夕小殿下口口?凯多尔魔蝶,凯多尔殿下后裔!那位魔王当时雄霸一时,没人敢直呼其名,还有一位魔头没有后代,于是所有“后裔”有关的字眼都要求避讳,就像秃子不准人家说“和尚”似的!根据“减字避讳法”,凯减为几、裔减为口……有这么减的吗?它怎么不说山点点衣!
这当下火牛已经刨着蹄子对我目光炯炯了,我拼命回想,觊多尔一脉的弱点在哪里?侧颈窝……应该是侧颈窝……但我要冲过去扎它侧颈窝,它会乖乖让我扎?早一牛角把我掀地上了吧!
一万吨草泥马在我心原上神圣咆哮。我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候,山顶,我听见猪小乙的声音叫:“王小灵!”
灵你个头!我紧张的盯着火牛的眼睛。
“大家快来,王小灵掉到山下去了呀!”
你妹啊!你才掉下去,你们全家——哎,火牛转头了!
我电光火石猱身而上,致命一击。火牛轰然倒地,化回一只死蝴蝶。
而在洞外,猪小乙同学,你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掉下。
我高高兴兴抱起死魔蝶,发现刚才自己化为清风时,不小心把衣裳甩在身后了,于是只有惭愧的光着身子躲在洞里,伸出脑袋去看,正好看到你天蓝的衣裳,穿在你身上,蓝得像颜料一样,跌在地上,染了红的血,被风掀得翻舞,像奇怪的翅膀,再舞动也驮不起你的生命。而上面,半山腰,是我丢下的红裙子,像你的血一样红,挂在树杈上,被风撕扯着呼啦啦飞。
你把它当成了我,为了救我,自己就摔了下去。
不管怎么说,我试着在老师同学们发现之前,拿回了衣服,并带着我的战利品悄悄离开了。我想我不该太难受,因为你对我来说,跟一个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而魔药对我太重要。
二
我找了个偏僻的小花场,场主只要我帮他种好花,并不在乎我顺便干点其他什么副业。而且他也几乎从来不到他的花场来,除了收割和卖钱。
这个地方很适合我制作魔药,我已作好长期抗战的准备,尽管制作灯棘药的一切原料和魔蝶粉都已经齐备,魔药的熬制仍然是一项艰巨的工作,需要海量的熬煮翻炒,一不小心老母鸡变鸭,前功尽弃。
我盯着那魔药锅,真是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可花圃里那些小东西们老不跟我合作,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吵着抱怨着不舒服,这里那里都不舒服,不满足啊,不满足!
“你哪里欲求不满啊!”我终于崩溃了,探出头冲着那畦吵得最凶的三叶草痛骂,“我不是叫符使给你浇了水也施了肥吗!”
“唱歌,”三叶草扭了扭细柔的腰肢,所有红白的花朵都对着我张开嘴,“你没给我唱歌。”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啊!”我咆哮,“你是一株草!草哎!草要听什么歌?!”
“可是原来的照料者给我唱的,他还答应给我唱更多。”三叶草抽泣着索求无度,“更多,更多……”
魔药锅里的汤水,应和着它的抽泣,荡起杯具的涟漪,眼看就要煮坏了,我只好火速跳出去安抚,跳出去后才发现我哪会唱歌啊,结果还是三叶草唱给我听,是首老歌,亲爱的艾米,五月里我遇见你,希望明年还可以留在你的记忆里……
我觉得这是首很没意思的歌,但三叶草喜欢,认为它里面有真心。算了,我把这段歌封在符使的嘴巴里,随便它听多少遍。那边的丁香愁眉深结,离泪水决堤只有一丝丝距离,我又要去安抚丁香:“于是你是要怎样?!”——好吧我承认我的口气离安抚差很远。
结果丁香怒气冲冲告诉我,它需要凝视。“原来的照料者”会温柔的凝视它。“啊,你这不叫凝视,你叫瞪视!”它对我不屑一顾。旁边的紫罗兰插嘴告诉我,我应该好好的笑一笑,它需要微笑。再旁边的含羞草,居然需要抚摸和拥抱!
“你们原来到底是被哪个变态照料的啊!”我非常抓狂。
满园怒目。
汤水咕噜咕噜咣,我看我的魔药就快完蛋了……
“好啦,是谁照料你们,我去找他!”我当机立断,“不准哭了不准吵了,我去找他回来总可以了吧!”
“好啊好啊!”它们热情的摇曳,“我们都送了花香给他,你顺香味去找就可以。”
我循着花香去,没有找到那位照料者本人,但是拾起了很多脚印。
你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如果是很用心的行走,一路都会留下很多脚印,即使你离开这个世界,脚印还在,一个个拣起来,叠在一起,就可以还原出你的样子。
我一路拣去、又一路拣回,在苹果树下,有人踩在我面前。
“哪个不长眼的——”我抬头,看到他鞋帮,立刻噤声。
碧绿宝石心形扣,经过一百种魔咒祝福,用来当鞋扣。除了最拉风的古青学长,还有谁敢这么奢侈!——当我说学长时,我指的不是人类的庸俗的学校,而是魔法学园,你懂的。——视线向上,号称新生代最神采奕奕、倜傥不群的那张拉风美颜,就毫无悬念的映入我眼帘,而我像从前一样谄媚兼花痴道:“啊学长,你贵脚踏贱地,是有何贵干?”
古青学长俊眉拧在一起:“你杀了凯多尔魔蝶?”
我回答得很顺溜:“谁说的!”
“有还是没有?”他逼问。
“没有!”我一点格楞都没打,“学长看过我的药锅了吧?里面没有蝶粉对吧?”
当然没有。我生怕浪费了,在其他配料熬好之前,不加蝶粉。
“你熬的是灯棘药。”古青学长仍然蹙着眉,“熬那个干嘛?”
“照明……”我心念电转,羞涩的拿脚尖碾沙子,“我想做个夜明珠,送给……你。”
好话谁不爱听!古青学长脸色顿时缓和了:“你不要在这儿久呆。凯多尔家族已经开始追查他们幼子的死因了,我怕连累到你。”
“他们还有家族?”我一惊非小。
“当然!虽然势力跟当年是完全不能比了,真发起疯来也够叫人头疼。我现在就跟长老们一起查这件事,希望能尽快安抚他们——”说到这里又瞄我一眼,“你什么都不懂,不要受牵连!收拾收拾,快回去吧。”
“是。”我双手抱在胸前,温顺得像只小鹌鹑。
古青学长走了,我把被他踩住的、最后几只脚印都拣起来,很仔细的拍掉灰尘,跟其他脚印叠在一起,吹一口气,猪小乙同学,你就出现在我面前。
你的衬衫,任何人类的染料都染不出这样天空般的蓝色,除非花朵真心诚意把它们的香味附在上面。还有,打扫卫生时,他们说你不怕脏,因为你一直在花房里帮忙,松土施肥,从来都不怕脏。你就是那个忽然离去的前任照料者。
我可以专心的调弄我的魔药了。你的脚印在园子里忙忙碌碌洒水、施肥、唱歌、微笑。最娇嗲的丁香花都愿意与它安静对望,最胆小的含羞草都肯接受它的抚摸和拥抱。
这是你从来的样子吗?过分的细致、过分的耐心与包容,跟我完全是两样人。我努力回想你活着时候的样子,想起了天空、云朵、竖起来的书本、还有你的背影。我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你。你在这里时,我不睬你;我追着你生前足迹一片片拣起时,你却已经不在了。
汤药安静下去,像个荒凉的漩涡,我把蝶粉洒进去,它要作五百零三个翻滚,然后庶几可以功成。在熬汤、撒粉、翻滚的整个过程中,不可以挪动它们,一点点都不可以。所以我不能走,我希望古青学长调查得慢一点,让我来得及成功逃亡。
当花朵都入睡的时候,你的脚印会坐在窗台上喃喃说些话,我也会对着汤锅喃喃说些话,总是它说它的、我说我的。
它说有一个女孩,她是丁香一样的骄傲、三叶草一样的纤丽,她眼睛有紫罗兰一样的神采,她像含羞草一样小心的保护着自己。我说魔女其实是好可怜的生物啊你知道吗,还小的时候不懂得爱、老了就已经不会爱了,从小到老,只有十八岁那年,这个月圆到那个月圆的时候,这个月圆之前还太小,那个月圆之后已经太老,要爱人,只有这短短一个月亮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