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刮着大风的上午,齐兆鸣用一辆破旧的小推车推着行李、赵青玉挎着包袱、雯瑛雯兰搀扶着手拿弦子的张瞎子,五个人均神情黯然地慢慢行走着,直至隐入地平线。他们离开了白洋县城。
在几十年后,两鬓斑白的雯兰这样回忆着那时的心境:“就因为鬼子要在白洋县城内修建仓库,琦良一句话,饿狼一样的警察用枪逼着我们家所在的那条街的住户拆了房子。大伙儿都恨死鬼子和琦良这些汉奸了,可老百姓有什么法子呢,只能任他们欺负。我爹带着我们一家人和张大爷回了离白洋县城几十里的白洋淀边的老家,那里,我爹还有我爷爷奶奶留下来的几间破房子。回家那天,我爹的脸色很难看,我都不敢仔细瞧他。我知道他不愿意离开县城,不愿意离开我师爷。离县城越来越远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吃了我一个饼子、发誓日后报答我的哥哥,他的柳笛吹得真好听,他能找到活儿干饿不着肚子吗?我盼望三年时间快快过去,我爹好能唱大鼓挣钱,这些日子,他做梦都想着登台啊。我最希望我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我发现自己长大了,心里能装很多事情了。”
在老家的日子里,齐兆鸣带着雯瑛姐妹白天在白洋淀里采藕、打鱼,晚上,他和雯兰一起练功。后来,齐兆鸣听说高万生在县城里成人物了,他靠给琦良那些有头有面的人唱乐亭大鼓挣了钱,而且有了一点儿势力,出入县政府、警察局是很随便的事情。他还抽起了大烟,不过足烟瘾不登台,十足地玩派头。由于守孝,齐兆鸣不能撂场子唱乐亭大鼓,一家人在清贫中过着一天又一天……
…………
民国三十四年的春天来到了,齐兆鸣为韩世昌守孝的期限满了。新的故事开始了——
齐兆鸣家是典型的穷困的乡间小院落,歪歪斜斜的正房三间,还算整洁的院子左侧有一间小厢房,院墙低矮。
这是雯瑛出嫁的日子,院门口非常热闹。随着鼓乐声响,迎亲队伍远远从村外走来。新郎倌李梓春骑在一头毛驴上,四个轿夫抬着一顶小红轿。轿夫里有一人是郝刚宝。
齐兆鸣家,屋里,伴娘已经给雯瑛穿戴、打扮完毕,齐兆鸣、赵青玉、雯兰欢笑着陪在一旁。
邻家大婶跑进来,兴冲冲地大声说:“来了,来了,姑爷迎亲来了!雯瑛,快蒙上盖头,出门儿就上轿了!”
同样欢笑着的伴娘欲将大红盖头盖住雯瑛的头,雯瑛眼圈一红,哭泣着对齐兆鸣和赵青玉说:“爹,妈,闺女……走了……”
雯瑛一哭,赵青玉也抹开了眼泪。
齐兆鸣笑着对雯瑛说:“雯瑛,爹和你妈早就盼着这一天儿呢,大喜的日子掉眼泪可不好。听爹的话,快把泪擦干!”
雯瑛听话地急忙擦干眼泪,拉住雯兰的手,轻轻为雯兰整理了整理额前有些散乱的头发,轻声叮嘱道:“雯兰,姐走了,别忘了今天后晌给王二伯家送去五斤鲤鱼,人家昨天订好了的。”
雯兰在姐姐脸蛋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说:“姐,你放心走吧,我忘不了!”
鼓乐声在门前越来越响了,这预示着迎亲队伍已经来到门口,新娘必须得上轿了。于是,伴娘搀扶着蒙上了盖头的雯瑛从家里走出来,上了轿子。雯兰也跑了出来。
雯兰丰满、俏丽的面庞刚在人群中一闪,抬着轿子的郝刚宝的眼睛就捕捉到了她的身影,但由于迎亲的人和看热闹的人太多,郝刚宝再想仔细看时已经找不到雯兰了。
“这个小妹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呀,面熟得很……”郝刚宝自言自语地说着,刚想再寻找那个充满着朝气的倩影,但轿子已经被另外三个轿夫抬起来了,他只得也抬起了轿子。
李梓春带着迎亲队伍出了村子。
一名轿夫小声叮嘱郝刚宝:“脚下得稳住,可不能乱了步子。要不是我们那个老搭档得了急症,说什么也不抓你这个生瓜蛋子来!”
郝刚宝自嘲地说:“我什么都干过,就是没抬过轿子。不过您放心,我保证顺顺当当地把新娘子给送到婆家,吃饱饭我就走人!”
在鼓乐声中,郝刚宝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三年前在县城里送他饼子的俏嫩嫩的小姑娘,另一个是片刻前见到的那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最后,这两个影子终于重叠在了一起。
郝刚宝心头一颤,心里激动地说:“是她吗?她又长俊了!我得找找她,我说过报答她的!”的确,这三年里,郝刚宝一直没有忘记那张堪称救命的饼子和送饼子的人——这样的恩情要是忘了不成猪狗了吗?那是他二十多年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香味钻到了他的灵魂深处,就算是头没了这千金难买的味道都没不了。他何尝不想找到那个漂亮的玉女,报答她的恩情啊,如今,神秘难测的命运使他无意中找到了恩人,可他还是那副没饭吃、没人待见的德性……
“唉——”激情像一个刚刚吹起的大肥皂泡泡一样无声地破碎了,郝刚宝脸上一阵发烧,在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哪个男人没有强烈的自尊心,尤其是面对漂亮的姑娘。
三年时间不算长,三年时间也不算短。如今的高万生在白洋县真的成大人物了,他在原址上盖起了前后四间的院落,屋子里的摆设照比三年前也是不可同日而语,阔绰了许多。
高万生在宽大的上房屋子里敲着鸳鸯板,杨二子双手笼在袖筒里走了进来,说:“今年这天儿,都春天了还这么冷,说三九天儿都有人信!”
高万生把鸳鸯板放到书鼓上,说:“倒春寒比三九天都冷,这话是上讲究的。”
杨二子坐在椅子上,说:“我想找咱县那个叫贺丹麟的文人给您写篇稿,让您在报纸上扬扬名,可他说您的段子不入大雅之堂,不给写,这穷酸真气人!”他所说的贺丹麟是城中一个颇有文采的青年男子,原来当小学教员,后来不知为什么辞职在家里给报馆当起了撰稿人,靠卖文章为生。
听了杨二子的话,高万生责怪地说:“二子,以后没把握的事少干,谁让你去找那个姓贺的文人了?他能有什么用,上不能扛枪打仗下不能安身立命的!”
杨二子听话地点点头,他见窗外夜幕降临了,服侍完高万生叼上大烟枪后就起身告辞顶着倒春寒的冷风向自己家走去。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里,抱怨天冷的不仅是穿着皮袄的杨二子,衣衫单薄的郝刚宝更在心里把老天爷骂了个狗血喷头。为了找机会能见到恩人,他特意来到齐兆鸣家附近的一个柴垛前。这里背风,郝刚宝停住步子,把夹在腋下的几捆稻草铺开,躺了上去,望着满天星斗,自言自语地念着现编的打油诗:“天是被,地是床,老子是新郎……”
几分钟后,寒气袭来,郝刚宝蜷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两个敲梆人在寂静的街路上边敲着梆子边在风中瑟瑟而行,单调的梆声中,敲梆人甲哼唱着乐亭大鼓:“王二姐西楼以上泪儿汪汪,叫一声我的二哥哥咋还不回来呀……”
敲梆人乙逗趣地说:“跑了,跑了,调儿都跑到张家坨刘寡妇被窝儿里去了……”他忽然惊叫起来,“哎,哎,那是什么?”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郝刚宝。
二人来到郝刚宝身边,敲梆人乙看了看,惊诧地说:“人?死人?”
敲梆人甲肯定地说:“是死人,怪可怜的,明天找几个人把他搭到村外埋了吧……”
郝刚宝突然开了腔,阴阳怪气地说:“二位的好心我谢了,可我活泼乱跳的,还没到随便刨个坑儿就埋了的地步,等真到那一天了再麻烦二位!”
敲梆人乙吓了一跳,不高兴地骂道:“你这年轻人,都快冻死了嘴还挺厉害的!”说完,不再答理郝刚宝,拉着敲梆人甲走了。
郝刚宝坐起身,不服气地喃喃自语道:“哼,冻死我?冻死我天底下就少一棵灵芝草了!”
“难道我郝刚宝天生就是他妈的穷命吗?我为什么要受穷啊?”在黑沉沉的夜空下,郝刚宝语气凄凉地诘问着天地。天地无语,冷风填充着这个空荡荡的世界。
“说南乡来道南乡,南乡里有一个王家庄。王家庄倒有一位王员外,王院外倒有一个好儿郎。正月里提媒二月里娶啊,三月里生了一个小儿男。四月里南京他去赶考,五月里得中了个状元郎,郝刚宝我也要做那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挂绸缎娶老婆纳小妾使丫环骂老妈的状元郎啊……”
为了解闷,郝刚宝又唱起了乐亭大鼓。
声音渐弱,郝刚宝睡着了。
此时,齐兆鸣和赵青玉面临着一个为难的事实:雯瑛今天出嫁了,按规矩后天得带着女婿回门儿,这毫无疑问是喜事,可事情的麻烦也在这上面……
齐兆鸣披着破旧的棉衣坐在炕沿上,雯兰在屋地上洗着一件花外罩,赵青玉盘腿坐在土炕上翻来覆去地数着几张破旧的钞票。雯兰在炕下练压腿。
齐兆鸣愁闷地自言自语着:“我只说守完孝就唱大鼓,凭我挣个居家过日子的钱也不算难。我憋三年劲了,也该好好抖抖功夫了,可这仗越打越多,世道越来越乱,人心惶惶,就是出去唱也没人给耳朵。唉,老天爷成心磨我呀!”
赵青玉没有接齐兆鸣的话茬,她数完早就数清了的钱,侧身躺在炕上,轻轻抽泣起来。
刚刚为了排遣苦恼而从箱子里取出《尚雅籍》的齐兆鸣问赵青玉:“你怎么了?”
赵青玉仍旧哭泣,不搭言。
齐兆鸣心烦意乱地又问道:“你到底抽的哪门子疯啊?谁招你惹你了?好好歹歹你说句话呀!”
雯兰停住压腿,上了炕,扑进赵青玉怀里,惊怕地问:“妈,您怎么了?我害怕……”
赵青玉拉着雯兰手,哽咽地说:“雯兰,妈心里难受啊,你姐姐后天就回门儿了,按理说妈应该好好操办一场,可是咱家……妈对不起你姐姐呀!”
雯兰嗓音颤抖地说:“妈,您别说了,我姐姐不会怪您和我爹的。”
赵青玉的话触到了齐兆鸣的痛处,他神情黯然地坐在炕上,重重叹了一口气,冲赵青玉说:“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里直闹腾,咱给雯瑛好好办一场回门儿宴就是了!”
赵青玉望着齐兆鸣,质问道:“你说得容易,拿什么办哪?”
齐兆鸣说:“你手里不还有点儿钱吗……”
赵青玉打断齐兆鸣的话:“就那么几个钱了,要是花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齐兆鸣边把《尚雅藉》小心地包起来边坚定地说:“就是借钱也得办!”
赵青玉责怨而讽刺地说道:“挣钱才算本事,借钱算什么本事啊?你一个大男人连闺女的回门儿宴都办不起,丢不丢人哪?”
齐兆鸣生气地说:“君子固穷,我齐兆鸣穷丢什么人?我这三年没唱戏不也熬过来了吗?我守了三年孝,你嚎了三年丧,咱家就你白吃饭!”
赵青玉伤心地说:“什么?我白吃饭?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哪?合着我连一个瞎子都不如了?这话我三年来一直压在心里!”
齐兆鸣大声地说道:“大伯是一个瞎子不假,可他是我师父的老哥们儿,是一把好弦子,我看见他我就能看见师父。我在白洋县唱大鼓离不了他,将来唱到保定、北京都离不开他!”
赵青玉还要同齐兆鸣争辩,雯兰忙劝慰地说:“爹,妈,你们别吵了,外人听见会笑话咱的……该做饭了,我做饭去。”
雯兰擦了把眼泪,走出了屋子。
赵青玉委屈地继续抽泣着说:“你有理,你是男人,你就跟我撒疯吧。我跟你这么些年过过几天好日子?你扳着手指头数数……”
在赵青玉的数落声中,齐兆鸣阴沉着脸色下了炕,走了出去,向小厢房走去。
张瞎子正围着薄被在炕上坐着,齐兆鸣走进来:“大伯,您老饿了吧,雯兰正做饭呢,一会儿就给您端过来。”
张瞎子自责地说:“我这条老不死拖累人的破命啊,唉,要是有饭我就吃几口,没饭……”
齐兆鸣打断张瞎子的话,说:“大伯,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相处这些年了,您就是我亲大伯,两个闺女就是您亲孙女儿,我们就是有一口饭您也得先吃半口啊。往后不准再说客套话了,咱爷俩说正事吧。我得唱大鼓了,再不唱我就得憋出病来了。我琢磨着,眼下这时局在乡下唱肯定不讨彩,得往城里打,要论真功夫,不信我比我师兄差太多了!”
一提起唱乐亭大鼓,张瞎子来了神采,高兴地说:“兆鸣,你该出山了,我的手也早就痒痒了!”
齐兆鸣又和张瞎子说了一阵话后,走出了小厢房。他没有回屋,信步走到了街上,默默地蹲在地上,心头像压着一块硕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生活给他压力太重了!
屋里,赵青玉抚摸着从厨房里出来的雯兰的头发,说:“雯兰,你爹他心里只有乐亭大鼓和他师父,根本没有我这个女人。他守了三年孝,我什么都没说,他让你张大爷住了三年我今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看他把我恨的。他把外人领进家来,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得吗?”
说着,悲从中来,赵青玉又哭泣起来。
雯兰眼里含着泪水,抱住赵青玉,劝解地说:“妈,咱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您别说这样儿的气话了。饭熟了,我找找我爹去!”
雯兰擦干眼泪,跑了出去。
赵青玉气恨恨地喃喃自语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这两样儿我都赶上了,命苦哇!唉——”
街上,齐兆鸣仍然在寒风中蹲着,呆呆地出神,不远处是躺着的郝刚宝,但齐兆鸣没有发现他。
雯兰从院里跑过来,亲切地说:“爹,别生气了,回家吧,饭快熟了!爹,走吧!”
齐兆鸣没有动,用肯定的语气说道:“雯兰,就是天塌下来,爹也要把你姐的回门儿宴操办好!”
雯兰关心地说:“爹,天儿这么冷,在风头儿上时间长了会冻病的!”
齐兆鸣握着雯兰的说:“这儿清静,爹正好琢磨琢磨唱腔。爹得唱了,再不唱……”
“爹——”雯兰想打断爹的话,可齐兆鸣顾自说着,“不管干什么事都得往死乞白赖里悟,不悟不行,有时候光靠练功也不行,有了这些还得有自己独到的东西,要不也成不了气候。你师伯就有自己的一套,他和我的脾气秉性不一样,可他有悟性,也有韧劲儿。”
雯兰调皮地说:“爹,这些话我都记不清您说多少遍了!”
齐兆鸣爱怜地望着雯兰,语重心长地说:“爹知道说过多少遍了,爹怕你不往心里去呀!”
星光下,雯兰忽然惊指着前面一团黑影叫起来:“爹,爹,您看那儿……像是一个人……爹,我害怕,快、快回家吧!”
雯兰使劲拉着齐兆鸣往家里走。
齐兆鸣边站起身边说:“往前看咱不如人,往后看人不如咱。雯兰,明天爹进城找你师伯,请他后天来喝你姐姐的喜酒。我们三年没见面儿了,这么大的事不告诉他不合适,他能来最好,不能来爹也不落埋怨,让道是礼。”
父女二人进了院子,他们的谈话被半睡半醒的郝刚宝听到了。
“往前看咱不如人,往后看人不如咱,他倒是想得开,可有几个人能做到?神仙还争香火呢!”睡眼惺忪的郝刚宝小声说着。他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也没多想,翻个身,又在冷风中努力地闭上了眼睛。
黎明送走了寒夜,雯兰习惯地很早起来在院子里敲着鸳鸯板练嗓音。
齐兆鸣从屋里走出来,说:“雯兰,爹进城给你师伯送喝喜酒的信儿去。”
雯兰替齐兆鸣系好一个扣子,说:“爹,您去吧,早去早回来。”
齐兆鸣走出了院子。
街上,郝刚宝双手笼在袖筒中溜达着,他有一种神奇的、说不出来的感觉:三年前县城偶遇的那个小姑娘就在自己身边。这使他心情又一次激动起来,还夹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
“刘金定慌忙欠身离了座,亲手儿解开他的背绑绳……”一阵甜柔、悠美的乐亭大鼓唱腔和鸳鸯板那有节奏的清脆的敲击声震动了郝刚宝的耳鼓。这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拉动了他的心弦。他循声走到齐兆鸣家院门前,从门缝看见了雯兰俊俏的脸庞。
“是她,真是她呀!”郝刚宝惊喜地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然而,几秒钟后,他欲推院门的手如同被烫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转身默默走开了。
郝刚宝眼里闪动着的是自卑和痛楚。
不到晌头,腿脚利落的齐兆鸣来到了白洋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