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兆鸣冲进姜利仁的房间,炕上只剩下了一套破旧的不值一两个钱的被褥。
雯兰跟进来,诧异地问:“爹,您怎么了?出事了?”
齐兆鸣懊悔地说:“雯兰,爹糊涂哇,咱怕是让姜利仁给骗了!”
雯兰吃惊地说:“什么?骗、骗了?他怎么会骗咱们呢?”
齐兆鸣指着那套破铺盖说:“爹把钱交给他后就觉着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你看,他的东西都收拾走了!”
雯兰着急地说:“爹,咱那可是三十块钱哪!”
齐兆鸣喃喃自语着:“他能骗我吗……不能吧……”
这时,张瞎子摸索着从外面走进来:“兆鸣,雯兰,你们爷俩说什么呢?”
齐兆鸣扶住张瞎子,说:“大伯,走,到咱屋里去,我慢慢儿跟您说。”
齐兆鸣和张瞎子走出姜利仁的房间,雯兰自言自语地说:“姜叔,你要是骗我们可就缺大德了!”
给齐兆鸣灌制唱片成了秦梅红最大的心愿,为了攒钱,她尽量压缩开支,连香粉都很少用了。
这天,秦梅红在柜台里数钱,数完,抚摸着柜台上的留声机轻轻摇了摇头,把钱袋小心地装进内衣里,自言自语地说:“他们爷俩怎么不来了?日子过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难处啊?这么多天了,怎么没个信儿呢?”
郝刚宝带着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他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新奇和拘谨,变得自然了。
秦梅红怔怔地望着郝刚宝。
郝刚宝笑着对秦梅红说:“怎么,不认识我了?”
秦梅红睁大了眼睛,惊奇地说:“哎哟,你、你……”
郝刚宝得意洋洋地一边晃着戴着白手套的手一边很随便地说:“我来执行公务,查查有没有可疑人员。”
在秦梅红仍然诧异的目光中,郝刚宝煞有介事地在茶楼里转了转,最后在留声机旁停住了步子。
秦梅红高兴地说:“刚宝,你这是哪块云彩有雨了?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你师父……”
郝刚宝接过话茬说:“他高兴着呢。”
秦梅红摇摇头,说:“得了吧,刚宝,你师父才不会太高兴了,他是想……”
郝刚宝打断秦梅红的话:“弟兄们,这儿没什么可疑人员,我们走!”
郝刚宝和那两名警察走出了茶楼,秦梅红歪着头望着郝刚宝的背影出神地想着什么。大春走过来,高兴地说:“梅红姐,齐师父的徒弟当上警察了,往后谁要再欺负咱就找他来出面,这叫有什么人借什么光!”
秦梅红郑重地说:“咱老老实实做生意,谁也不用指望着。我总觉着这事不对头,怎么琦良刚被枪毙、街上贴的那些纸还没被风刮下来他就当警察了呢,而且眼角眉梢带着霸气。我越琢磨越不是那么回事,可又说不清楚……先不说这些了,雯兰爷俩怎么没消息了呢?”
秦梅红想不到齐兆鸣和雯兰去了奉天,更想不到他们就要遇上大麻烦了。
姜利仁一走几天音信皆无,齐兆鸣被他骗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又一场演出完后,齐兆鸣、雯兰、张瞎子回到大车店里再次就这件事谈论起来。
齐兆鸣肯定地说:“都这时候了,姜利仁还没回来,看来他是跑了。真没想到让老熟人给骗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雯兰自责地说:“爹,都怪我,要不是我一个劲儿地撺掇您换大褂,就不会有这事了!爹,您打我吧!”
齐兆鸣说:“雯兰,这事一点儿都不怨你,就是你不说,爹也想换大褂呢。正是因为爹太在意换大褂了才没多走心,要不然……唉,我这肠子都悔青了,三十块钱,姜利仁是在榨咱爷仨的血汗哪!”
雯兰难过地哭起来。
张瞎子劝慰地说:“你们爷俩别上火了,这是命中该着破财,财去人安就行了,再生气有什么用?三十块钱认清一个人也算值了!”
齐兆鸣猜测着说:“姜利仁准是拿着钱去买那个女人了,他要是真能和那个花花过上正经日子,咱这三十块钱也算用到正经地方了。”
雯兰气愤地说:“爹,您心肠真好,姓姜的把咱骗这么惨,您还不怪他。等哪天我见着了他,一定把钱追回来,他不给我跟他没完!”
齐兆鸣拍拍雯兰的肩膀,说:“姜利仁也不容易,吃了大半辈子开口饭,连个媳妇都没娶上,做事出点儿格就出点儿格吧。跟他比起来,爹太知足了,爹有你和你姐姐两个好闺女比有两座金山都好啊!”
张瞎子动情地说:“雯兰,你听见没,你爹是个有大肚量的人哪,我服你爹,跟他在一起吃糠咽菜也乐呀!”
雯兰敬仰地望着齐兆鸣。
齐兆鸣对雯兰说:“雯兰,早早歇着吧,明天上午还得上场呢。听爹的话,打起精神来,别为那三十块钱伤心了!”
雯兰点点头,躺下身子休息起来。
第二天上午,齐兆鸣、雯兰、张瞎子带着包袱、鼓弦刚走出大车店,花花的男人和十几个汉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齐兆鸣对花花的男人客气地说:“这位兄弟,您找谁呀?”
花花的男人大声地说:“我找姜利仁那个王八犊子!”
齐兆鸣说:“哦,您找他呀,他这阵儿不在,您给我们借个道儿吧。”
花花的男人撇着嘴说:“我知道他尥蹶子跑了,他妈的,就撂下三十块钱和我女人私奔了,我能咽下这口气吗?”
齐兆鸣问道:“那怎么办哪?”
花花的男人望着齐兆鸣,说:“我这不找你来了吗?”
齐兆鸣不解地问:“找我?找我有什么用啊?”
花花的男人恶狠狠地说:“我早打听好了,你们是朋友,在一个台口儿混饭吃,你肯定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你告诉我,我找着他把他剁成肉泥烂酱!”
齐兆鸣为难地说:“兄弟,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能知道姜利仁跑哪儿去了呢,我也在找他呢,他那三十块钱还是……”
花花的男人瞪着齐兆鸣,阴险地说:“你他妈的少跟我来这套,说好二百块钱买人的,结果就靠三十块钱蒙事,反正我抓不着天鹅就逮蛤蟆,剩下的那一百七十块钱你掏了吧!”
雯兰忍不住生气说:“你说什么?姜利仁欠你的钱凭什么让我们还?我们跟他一不沾亲二不带故!”
花花的男人蛮横地说:“我不管那么多,我认定你们把人藏起来了,你们交不出人来就得交钱,我他妈的不能三十块钱买顶绿帽子戴!”
齐兆鸣把雯兰往身后拉了拉,对花花的男人说:“兄弟,您这可是太不讲理了,我们确实不知道姜利仁去哪儿了,您和他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我们哪,这跟我们一点儿相干都没有!”
花花的男人露出一副痞相,说:“放屁,老子说相干就相干,今儿你们不给我一百七十块钱就别想出门儿!”
齐兆鸣央求地说:“兄弟,您消消火儿,我们不能替姜利仁给您钱,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哪。您高高手,放过我们外地人吧。”
花花的男人冷笑着说:“我不管你们是哪儿的人,不给钱说什么都不好使!”
齐兆鸣不高兴地说:“兄弟,您可太欺负人了,这不是横抢吗?”
花花的男人点点头,阴阳怪气地说:“你说横抢我还就横抢了,老子把话给你撂到地上,这钱你是非给不可,你不给,就是我答应,我这些兄弟们也不答应,他们可不像我这么好脾气。是不是,兄弟们?”
花花的男人身后那十多个汉子围上来,挑衅地望着齐兆鸣,有的跃跃欲试,形势一触即发。
齐兆鸣默然无语,和那伙人僵持着。
花花的男人用一根手指指点着齐兆鸣的额头,脸色越发阴沉着说:“只要我一句话,你们老老少少三口人立时就横尸在地!你们是要命还是要钱?”
齐兆鸣忍气吞声地说:“我们确实没有那么多钱,就是二十块也没有。”
花花的男人又冷笑一声,望着雯兰说:“哼,今儿没钱不怕,你给老子写个欠条,三天内把钱给我,你们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我保证不找你们麻烦。三天内不把钱交齐,这小丫头就是我的了,我把她带走!”
齐兆鸣气愤地说:“你们……太过分了!”
花花的男人拍了拍手,说:“我这还是给你留着情面呢!废话少说,给他拿纸笔,让他给咱哥们儿写欠条!”
一个汉子把纸笔递到了齐兆鸣手边,齐兆鸣气愤而无奈地望着纸笔,气恼地闭上了眼睛。
花花的男人紧逼道:“臭唱戏的,你他妈到底写不写?不写我可不客气了,在奉天城弄死你比逛窑姐儿还容易!写!”
汉子们一齐大声喊起来:“写,快写!”
齐兆鸣用颤抖的手接过纸笔,写了起来。
齐兆鸣刚写完,花花的男人一把夺过欠条,瞧了瞧,满意地说:“早这么听话不就省事了吗?臭唱大鼓的,你听好了,第三天后晌我们就来拿钱,没钱就抓这丫头顶账!兄弟们,留两个人看着大门,别让他们跑了!走,推牌九去!”
花花的男人带人走了,两个汉子守在了大门口。
齐兆鸣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遇上流氓了,事情麻烦了!
大鼓是唱不成了,齐兆鸣、雯兰、张瞎子回到大车店后,闷坐在屋里,气氛沉闷极了。
雯兰哽咽着说:“没想到咱会受这样儿的欺负,那鬼东西这是骑在咱脖子上拉屎!”
齐兆鸣叹口气,说:“雯兰,咱艺人是下九流,挨骂受气的事爹早就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姜利仁能骗咱们!”
张瞎子愁闷地说:“兆鸣,自古以来就是好人上坏人的当,他非要骗你你怎么防都不顶用。眼下这一关咱怎么过呀?”
齐兆鸣苦笑着说:“别说咱真的没有一百七十块钱,就是有也不能当冤大头,我写欠条是为了稳住他们。”
雯兰抬起泪眼望着齐兆鸣,张瞎子问道:“兆鸣,这么说你早就有打算了?”
齐兆鸣说:“咱惹是惹不起他们,就给来姜利仁那一招!”
雯兰脱口而出地说:“偷跑?他们可是在门口儿看着咱呢!”
齐兆鸣胸有成竹地说:“咱不走门口儿,他们再多的人看着也不怕 ,只要你们爷俩脚底下利索,他们就是再有几个人也治不住我!”
白洋县城的街上,身着警服、腰挎手枪的郝刚宝神气活现地行走着。
“二师姐,我时来运转了,要是你在我身边儿就更好了!”郝刚宝自言自语地说着。
高万生站在了前面,郝刚宝慢慢停住了脚步。
高万生微笑着说:“郝警长是执勤还是散步呢?”
郝刚宝望着高万生,冷淡地说:“我既不是执勤也不是散步。”
高万生问道:“那,那你是干什么呀?”
郝刚宝沉着脸说:“我堂堂的警长干什么用得着你管吗?”
郝刚宝说完,昂首挺胸从高万生身边走了过去。
高万生大声说道:“你们王局长给我下帖子了,晚上有堂会……”
郝刚宝已经走远了。
郝刚宝刚刚走进县警察局大院,两个警察就跑了过来。
警察甲说道:“报告警长,弟兄们刚才在街上抓了一个酗酒闹事的人,您看怎么处置?”
郝刚宝随口问道:“他是干什么的?”
警察乙说:“是高万生鼓曲社里的人,他们平时仗着高万生和咱们局长有交情没少闹事,可弟兄们又不能不管……”
郝刚宝打断警察的话,恶声恶气地说:“把他塞到小号子里呆着去!记住,高万生要是来要人让他找我!”
警察甲讨好地说:“是,警长!警长,您可别白让他把人领走啊,您不榨他白不榨!”
郝刚宝没有说话,进了警长办公室。
事情被郝刚宝说中了,高万生果真来要人了,不过他找的是已经被提拔为局长了的王玉山。
在局长办公室里,高万生把来意说完后,王玉山想了想,说:“你想把你的人领走别找我,找郝刚宝,这事归他管。”
高万生为难地说:“王局长,你知道他是我晚辈,我们俩还面和心不和,您让我求他,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王玉山皱着眉头说:“你让我直接放人可也是给我出难题啊。”
高万生说:“您是局长,他郝刚宝算什么?”
王玉山世故地说:“郝刚宝是不算什么,可他新媳妇睡觉——上头有人,他和县长交情不浅,要不别说当警长,就是看大门儿也轮不上他这个穷小子呀。老兄,书场上怎么弄都行,可官场上得按规矩来,我不可能越过郝刚宝给你办这事。”
高万生没辙了:“那……”
王玉山给高万生“出主意”说:“你要不想把人领回去就让他在里面熬着吧。”
高万生急忙摇着头说:“别,别,我鼓曲社里弟兄怎么能不管呢,真要这样谁死心塌地跟着我唱大鼓啊?这事非得找郝刚宝不可了?”
王玉山不容置疑地点点头。
高万生挠挠头,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小子成精了……”
王玉山望着高万生,开导地说:“我都让着他三分,你呀,别抹不开面子了,你那面子值几两豆腐钱?”
高万生咂咂嘴,没有说话……
晚上下班后,郝刚宝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了家里。他刚刚点上蜡烛,身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
郝刚宝一惊,迅速拔出手枪,对准来人。
来人是高万生。
郝刚宝用枪口指着高万生的额头,嗓音阴冷地说:“我真想一枪毙了你!”
高万生望着郝刚宝,轻声说:“郝警长,至于吗,咱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郝刚宝依然举着枪,怒视着高万生说:“你以为没有吗?你害我二师姐进监狱、不让我师父送我艺名,你想霸占我师父的《尚雅藉》,别人干不出来的事你都干了!”
高万生依然轻柔地说:“郝警长,其实这都是我和齐兆鸣之间的事情,跟你没什么相干,是你非要卷进来的。咱别的不说,就说我老婆挨绑那件事吧,刚开始我还真以为是齐兆鸣勾结胡子绑的,后来我琢磨明白了,他干不出这种阴毒的事来,那除了你就没别人了,而且我从我老婆身上看到了一个柳笛……你承认我说的对吧?”
郝刚宝点点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对,你老婆是我绑的。你对我二师姐不仁在先,我对你老婆不义在后!”
高万生辩驳道:“你知不知道你师父对我不仁在先……”
郝刚宝打断高万生的话,说:“我不管这么多,你害我二师姐我就得让你难受!”
高万生笑起来,说:“所以说咱们两个没有深仇大恨,你的枪口对错人了。再说了,你现在是警长了,是个人物了,做事要有分寸。”
郝刚宝把枪插回腰间,逼视着高万生说:“我怎么做事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也清楚,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你要再害我师父和二师姐,那就不可能和我没关系了!”
高万生不置可否地笑笑,把一叠钞票放在床上,说:“我鼓曲社里有个弟兄犯在你手里了,这是他家人托我打点的钱,我替他们给你。你高高手,就那么回事吧。”
郝刚宝眼光落在钞票上,没有说话。
高万生进一步说道:“郝警长,这是你应该得的,我替那个弟兄的家人谢谢你了!”
郝刚宝望着高万生,警长的身份使他居高临下地说:“高老板,你可真为手下人办事啊。这钱嘛,我不应该得,可你应该送。”
高万生见郝刚宝收下了钱,打着哈哈说:“哈哈……郝警长,你歇着吧,我也该回去抽几口了,我这身子骨儿要没那玩意儿再没大鼓早就不知喂什么东西了!”
高万生转身走出了屋子,消失在夜色中。
郝刚宝迅速关上门,拿起那叠钞票,在上面狠狠吻了一口,兴奋地自言自语道:“二师姐,你知道吗,高万生那条老狗给咱送钱了!二师姐,你在奉天怎么样,大鼓唱得顺利吗?”
郝刚宝微笑着久久望着捧在手中的钞票。此时此刻,在他眼里,这叠钞票是无价之宝,使他体会到了男人的尊严、权力的宝贵,他发自内心地尝到了当官的甜头,他的心深深地陶醉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之中……
夜深人不静。远在奉天的那家不起眼的大车店里后院里,齐兆鸣、雯兰、张瞎子三人在趁着夜色翻墙。
雯兰先悄悄从墙头上探出头,四外张望一阵,见墙外无人,骑在墙头上,把张瞎子拉上来,扶着张瞎子跳下墙。齐兆鸣把包袱、鼓弦等物抛过墙,然后也麻利地跳了过去。
三人跑到街上,急急行走着。
张瞎子担心地小声问:“雯兰,他们没发现吧?”
雯兰回头望了望,说:“大爷,没有,一会儿就到车站了,您放心吧。”
齐兆鸣感慨地说:“这就叫人生如戏呀,雯兰,你懂吗?”
雯兰思忖着点点头说:“爹,我懂了。”
齐兆鸣想起了什么,对雯兰说:“雯兰,回去后替爹看看你梅红姑去。”
雯兰高兴地说:“太好了,爹,我最爱和梅红姑在一块儿了!”
天大亮了。
高万生家里,高万生正在屋里抽大烟,杨二子走了进来。
高万生放下烟枪说:“二子,我正等你呢,你跟我去看看我师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