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县县政府大门口,正在站岗的警察看见了这样一幕: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小伙子手里举着一张名片跑过来,看意思是想进县政府。
警察及时拦了小伙子,但没等询问,对方就把那张保存得不染一尘的名片送到了他眼前,同时急切地说:“我叫郝刚宝,我有重要事情找县长,耽误了你这身衣服都得脱下来!”
站岗的警察见郝刚宝手里拿的是堂堂县长的名片,而且似乎真的有大事,便迟疑着把郝刚宝放进了大院里。
就这样,穷小子郝刚宝顺利地找到了县长办公室,见到了县长田仕科,把在城外破庙里见到了汉奸琦良的经过讲了一遍。
田仕科望着郝刚宝,用不高不低的嗓音问:“琦良真的在那座破庙里吗?”
郝刚宝擦着脸上的汗,认真地说:“县长,您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要是蒙骗您不是自找倒霉吗?全白洋县老百姓的胆子都借给我我也不敢哪!您要是赶紧派人去抓,我保证一下子就能堵住他!”
田仕科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为什么来给我报信呢?”
郝刚宝口齿清晰地回答道:“县长,我是这么想的,琦良是汉奸,活该挨抓,可他跑了,您肯定着急呀,我知道他在哪儿不来告诉良心上过不去!”
田仕科点点头,说:“郝刚宝,要是抓着琦良,你就立了大功,我不会对不住朋友的!”
郝刚宝高兴地点着头,手伸向兜里欲掏那两根金条,但又停住了,因为他想起了两句古话: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田仕科拿起了电话。
片刻后,白洋县城又一次不得安宁起来,一辆轿车和两辆载满警察的汽车驶出城去,王玉山和郝刚宝坐在前面的轿车里。平生第一次坐上汽车的郝刚宝东瞧西望,感觉甚是新奇。
王玉山自刚才听人说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和县长有交往之后,便决定和他套套近乎。他望着郝刚宝,斟词酌句地说:“老弟,你和县长有关系?”
郝刚宝炫耀地说:“啊,我们是铁交情!”
“你是怎么……”王玉山半信半疑。
郝刚宝当然不想对王玉山说实话,又不敢得罪他,灵机一动,说道:“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等抓住了琦良我再告诉您。”
王玉山不好再问下去了。初次见面,王玉山就感觉到郝刚宝不是一般的土包子。
郝刚宝也不说话了,双眼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物,得意得心都快飞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实现着头人头地计划。他必须走好每一步,必须要成功!
琦良和琦宏还不知道大难即将临头,在破庙里对坐着。
琦宏心疼地埋怨说:“还没怎么着呢,两根金条出去了。爹,你也太大方了!”
琦良看透世事地说:“这是什么时候,保命的节骨眼儿上,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
琦宏不放心地问:“爹,那个穷鬼会不会报信去呀?”
琦良摇摇头说:“我看不能,他拿了三辈子都挣不来的金条应该知足了,这样儿的好处都堵不住嘴的人太少见了,他要去报信就是阎王爷催我的命了!”
琦宏还要说话,琦良闭上了眼睛,晃晃手,说:“什么也别说了,说什么也没用了,爹又困了,得睡一会儿。”
琦宏站起身在地上踱着步,忽然,他听见外面似乎有许多人跑动的声音,心惊肉跳地凑到门前向往张望,立刻惊叫道:“爹,爹,快跑,快跑——”
琦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跳起来,琦宏拉开门和琦良跑了出去。他们刚刚跑出破庙,众警察就赶到了,父子二人被围在垓心。
王玉山乘坐的轿车听到了人群外,他打开车门,高兴地对郝刚宝说:“老弟,真有你的,下车看看去吧。”
郝刚宝摇摇头,说:“我就别去了,抓人是你们警察的事。”
王玉山知道郝刚宝心里想的什么,也不点破,笑了笑,下了车。郝刚宝在车上偷偷往外看。
“天灭我也……”琦良闭上了眼睛,沮丧地喃喃自语着。
琦宏气愤地说:“爹,那个王八蛋到底还是把咱给卖了!”
王玉山走到琦良面前,苦笑着说:“看在以往的份上,我不难为你。走吧!”
琦良睁开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王玉山。
琦宏突然推开几名警察,大声冲琦良喊道:“爹,你快跑,回去就完了!”
王玉山急忙拔出手枪,和众警察一起朝琦宏开枪。
琦良惊慌地叫道:“别开枪……别……”可是已经晚了,琦宏身中数弹,“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琦良扑过去,抱住琦宏的尸体,哭喊着:“儿子,儿子,你不该死,不该死啊……爹对不起你啊……”
王玉山脸色阴沉着一挥手,几个警察冲上前,把琦良捆绑起来。
琦良大喊着:“我不服——姓田的,你耍我,我不服!”
一个警察用手帕塞住了琦良的嘴,把他强行推上了汽车。
轿车里,郝刚宝看得瞪大了眼睛,额上冒出了冷汗。
这几天,万和茶楼里的茶客明显增多了,大春和秦梅红两个人从早到晚不停地忙活。
当又一天客满的时候,大春高兴地对秦梅红说:“梅红姐,这几天茶客多起来了,咱的生意更好做了,姓高的倒给你帮忙了!”
秦梅红笑着说:“老天爷看着地上的是是非非呢,不会让我老受苦。我的命比姓高的命硬!”
大春去去给茶客续水,忽听几个茶客在小声说话。
茶客甲说:“明天我家里有事,不来喝茶了,我让隔壁的老陈来。”
茶客乙得着便宜卖着乖地说:“谁来不一样,反正咱喝茶有人掏茶钱,一辈子遇不着的好事!”
茶客丙讪笑着说:“我就不明白,高万生在咱白洋县大小也是个人物,他怎么花钱雇咱们来喝茶呀,我寻思好几天了也没弄透这里面有什么套头儿!”
大春给茶客们续完水,疾步走到秦梅红跟前,压低嗓音说:“梅红姐,我明白了一件事,得跟你说说。”
秦梅红一边洗着毛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事?说吧。”
大春瞟了一眼那几个茶客,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么些人来喝茶吗,敢情是有人花钱雇他们来的!”
秦梅红望着大春,笑了,不相信地说:“大春,你是忙糊涂了吧,天底下哪有雇人喝茶的呀?”
大春郑重地说:“梅红姐,那几位主顾刚嘀咕完,我亲耳听见的,这新鲜事就叫咱赶上了!”
秦梅红一怔,问:“那谁雇的他们啊?”
大春干脆地说:“高万生。”
秦梅红吃惊而气恼地说:“什么?他?”
秦梅红把手里的手巾猛地摔在盆里,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高万生和杨二子正坐在一个瓜摊前吃西瓜,高万生低着头,吃得慢条斯理。
杨二子用胳膊碰了碰高万生,高万生抬起头来,怔住了,只见秦梅红生气地站在了他面前。
高万生把捧在手里的西瓜放到小桌上,掏出手绢擦着手,望着秦梅红,不说话。
秦梅红对高万生命令道:“把你雇的人叫回去!”
高万生“吃惊”地问:“什么雇的人?我听不明白。”
秦梅红冷笑着说:“你雇人到我茶楼里喝茶,变着法儿埋汰我,是不?”
高万生瞪圆了眼睛,说:“我雇人去你茶楼里喝茶?笑话,我钱多得没地儿花了?”
高万生来了个死不认账,秦梅红倒无言以对了。
高万生望了一会儿秦梅红,没有说什么,低下头又吃起西瓜来。
秦梅红胸脯剧烈起伏着,绰起放在摊板上的切瓜刀,猛地把一个大西瓜剁成了两半,然后扔下刀,转身走了。
杨二子望了望秦梅红的背影,又望了望高万生的脸色,说:“高爷,您雇人……”
高万生把一块西瓜递给杨二子,打断他的话,说:“吃着西瓜都堵不住你的嘴,我刚才说什么你又不是没听见!”
抓住了汉奸琦良,田仕科心花怒放,高兴之下,他把大功臣郝刚宝叫到了办公室里谈话。他坐在办公桌后,郝刚宝站在一旁。
田仕科望着郝刚宝,亲和地说:“琦良服法了,大快人心,大快我心!刚宝啊,你立了头功!”
郝刚宝卑谦地说:“我能为县长做点儿事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怎么说都是应该的,您用不着夸我。”
田仕科认真说道:“说实话,你确实给我帮了大忙啊。我说过不亏待你,我话复前言!”
郝刚宝望着田仕科,眼里流露出殷切的光,讨好地说:“我还是那天在街上跟您说的那件事,您给我某个差事吧,我一个大小伙子,能跑、能干,不想唱大鼓。哦,我拿您当亲人,心里有什么就跟您说什么,不管我说得对不对,您别怪我呀。”
田仕科笑了笑,说:“人之常情嘛,不过你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你想干什么?”
郝刚宝预感到事情有了转机,赶忙说:“我就想穿警服。”
田仕科颇感兴趣地说:“当警察?为什么?跟我可要说实话!”
郝刚宝老老实实地说:“干什么也没有警察权力大。”
田仕科审视地望着郝刚宝几秒钟,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
见田仕科对自己的话没有表现出反感来,郝刚宝央求地说:“县长,您要是能让我当上警察那更是比我爹妈都亲的贵人了,我一定好好干,不给您丢脸面!您发句话吧!”
田仕科想了想,点点头,说:“这样吧,过三两天你再来找我一趟,我看看能不能给你补个差。”
郝刚宝兴奋地说:“县长,太谢谢您老人家了,白洋县有您真是有了青天大老爷!那我就先回去了,您老人家多保重!”
田仕科挥了挥手,郝刚宝走了出去。
田仕科站起身,惬意地伸了几个懒腰,忽然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布包,打开,怔住了,见里面是两根金条——郝刚宝不动声色地留下的金条。
田仕科把金条抓在手里,望着,赞赏地慢慢点了几下头。
一场收徒风波之后,齐兆鸣瘦了许多,雯瑛陪他在院子里活动着。
齐兆鸣练了几下功夫,雯瑛劝阻地说:“爹,您病还没好利索,别累着了。”
齐兆鸣笑着说:“爹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生病。你看,这不是好了吗?”
雯瑛气恨地说:“高万生仗势欺人,咱一家人往后再也不能理他了!”
齐兆鸣语气平缓地说:“爹已经说过了,和他断绝情谊,再不往来,也不和这种小人治气!”
雯瑛敬佩地望着齐兆鸣,轻轻点了点头。
齐兆鸣想起了什么,问道:“雯瑛,梓春该回来了吧。他也不容易,不管能不能挣钱,回来你都要好好伺候伺候他。听见没有?”
雯瑛说:“爹,我记住您的话了。”
天上传来阵阵雷声。
齐兆鸣望着天空,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天也不知你师弟跑哪儿去了,他真就不回来了?他天性聪明,是个做什么什么成的好料子。唉,这回他让高万生欺负得也不轻啊!”
雯瑛犹豫着说:“爹,我知道你喜欢我师弟,拿他当个儿子看待,可我总觉得他嘴太巧了,有点儿……我也说不清楚。”
齐兆鸣慨叹地说:“练胳膊练腿儿不如练一张好嘴儿,这是前人留下的话,嘴巧不是坏事。爹嘴笨,吃了不少亏,不过吃亏是福,爹不在意这些鸡零狗碎的事。”
雯瑛说:“爹,我听人说高万生排了一段《斩华雄》,让人到处放风宣讲,生怕别人不知道。”
齐兆鸣痛心地说:“他是在和我作劲哪!他唱正经段子也把路走偏了,看将来他怎么见你师爷!哦,对了,我该去看看你师爷了……”
屋里,雯兰坐在炕上,手捧着贺丹麟送她的银耳环深情地喃喃自语着:“丹麟,他们把你送到哪儿去了?你不在我身边,我的心都让你给掏空了。我等着你,别说十年,就是三十年也不算什么,你一回来咱们就成亲,不对,应该叫结婚,寻找新生活……”
一串又一串眼泪滴到了耳环上。
窗外响起了一声炸雷。
雯兰抬起头,望着窗外,焦虑地说:“师弟怎么还不回来,要下大雨了,他可往哪儿呆呀!”
大雨如注,白洋县城成了一片泽国。就在下雨前,琦良被作为汉奸枪毙了。据说琦良临刑前喊了这样一句话:“贺丹麟老弟,我对不起你——”
郝刚宝在大雨中行走着,他慢慢跪倒在泥水中,面朝苍天,闭着眼睛,任雨水浇落在脸上。
琦良死了,田仕科虽然有了笼络人心的资本,但他并没有十分开心。
“汉奸惩处了,琦良也枪毙了,老百姓怎么没动静了?这和下雨没有大关系。”县长办公室里,田仕科对秘书说。
秘书讨好地说:“是啊,咱们费多大劲才抓住的琦良,他不能白死啊。县长,我正在起草文案,准备将您的功绩上报……”
田仕科打断秘书的话,说:“这是下下策,你这样做会让那些专门儿盯我破绽的人抓住把柄,使我有老王卖瓜之嫌,反而不美。千万不能上报,记住没有?”
秘书点点头,问道:“那总不能什么也不讲吧?”
田仕科思忖着说:“讲当然还是要讲的,但要看怎么讲,由谁来讲,以何种口气讲。这些,不可不想啊!”
秘书为难地摇摇头,自责地说:“县长,属下无能……”
田仕科望着秘书,苦笑笑说:“这事怨不得你,连我都想不出办法来,你又能怎样呢?嗯,这件事要顺我心意,真比枪毙琦良还难哪!”
大雨过后,白洋县城一个代写文书的小店里,店主正在伏案写东西,郝刚宝走进来。
店主放下笔,殷勤地问道:“小老弟,你代写文书吗?”
郝刚宝点点头:“当然了,下馆子就不迈你这门槛儿了。”
店主笑了,说:“对,对,言之有理。我的书法在白洋县可是数一数二的,请问是你措词呢还是在下代劳呢?”
郝刚宝坐在椅子上,说:“我不用你代劳,我肚子里有词儿,总共十四个字,我说你写就行了。”
店主拿起笔,说:“好,你要多少份儿?”
郝刚宝把雯兰给他的钱全掏了出来,摔在店主面前,说:“这些钱够写多少份儿你就给我写多少份儿!”
万和茶楼里没有蜡烛了,秦梅红上街去买,忽然瞧见前面一群人在一面墙前围观一张白纸,好奇地走了过去。
秦梅红望着纸,轻声地念着上面的两行字:“惩处汉奸快人心,县长胜过包青天。”她厌恶地小声说道,“谁这么不开眼贴这么恶心人的东西?明明是他们当官儿的窝里斗,快谁的心了?贴这张纸的人纯粹一没屁眼儿的傻蛋!”
一个中年人往纸上吐了一口痰,愤然而去。
秦梅红也躲避凶神一样走开了,前面墙上还贴着好几张同样的纸,许多人和秦梅红一样边看边骂。
秦梅红忽然明白了:“看来这是有人故意贴上去给县长歌功颂德的,哼,小人之举!这年月,小人一茬一茬地长!”
这些张贴在白洋县城大大小小宽宽窄窄街道上的白纸派上了大用场。田仕科的秘书拿着从街上揭下来的几张纸兴冲冲地跑进县长办公室,兴高采烈地对正在独自吸烟的田仕科说:“县长,您老人家福星高照啊,快看,这是什么?”
秘书说着,忙不迭地把纸铺展在田仕科面前的办公桌上。
田仕科眼光落在纸上,立刻容光焕发地站起来,连声问:“这是哪儿来的?谁写的?”
秘书说道:“县长,这是我刚才从大街上揭下来的,白洋县城大街小巷都贴上了!”
田仕科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好哇!”
秘书喜笑颜开地说:“县长,还有更好的事呢。这纸不光我拿到手了,就连正从咱县里路过的保定行政公署的人都拿到了!”
田仕科两只眼里放出了光芒,问:“哦?你给他们的?”
秘书急忙摇着头,说:“不是我给的,是他们自己揭下来带走的。”
田仕科以从未有过兴奋大声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呀!哈哈……”
秘书摇头晃脑地奉承着:“县长,您这就叫不用插花自来美,好兆头啊!”
田仕科捧起一张纸,边仔细端详边念出声:“惩处汉奸快人心,县长胜过包青天……惩处汉奸快人心,县长胜过包青天……对仗虽说不怎么工整,可也朗朗上口,看来想这两句话的人是动了心思的。哎,这人是谁?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贴出这么两句话呢?他真懂得我的心哪!”
秘书说:“县长,您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这是民众贴的,证明县长您深得民心就行了呗!”
田仕科望着秘书,认真地说:“不,不管好事坏事,该弄明白的就得弄明白。我想想……对了,后面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啊……哦——是他,是那小子!”
秘书不解地问:“县长,您说的那人是谁呀?”
田仕科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好小子,果然不同一般,我人老了眼睛可还管用啊。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秘书越发疑惑地问:“县长,您、您让我找谁呀?
田仕科慢慢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郝刚宝。”
秘书吃惊地问:“什么?他?”
田仕科肯定地点点头。
秘书为难地说:“县长,他可是个大活人,我到哪里去找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