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红手捂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进自己房里。
正在整理房间的雯兰惊愕地问:“姑,您怎么了?”
秦梅红慌乱地说:“先别管姑了,丹麟被警察抓走了!”
雯兰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震惊地问:“啊?什么时候?在哪儿?”
秦梅红不顾伤口疼痛,说:“就刚才,楼下!”
雯兰发疯般跑出房间,向楼下跑去,秦梅红抓起一条毛巾,胡乱擦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也跑下了楼。
雯兰跑出茶楼,不见贺丹麟的影子,站在街上大声哭喊着:“丹麟——丹麟——”
秦梅红跑过来,安慰道:“雯兰,听姑的话,你身子刚好,先别着急……”
雯兰打断秦梅红的话,问:“姑,他犯了什么事被抓啊?”
秦梅红疑惑地说:“姑哪知道啊,我正跟他说着话,一帮警察闯进来,根本不容咱多说话就如狼似虎地把人铐走了!”
雯兰泪流满面,喃喃自语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时,赵巡长走了过来,秦梅红迎了上去。
赵巡长望见秦梅红,奇怪地说:“哟,老板娘,头上怎么出血了?赶紧裹裹呀。”
秦梅红蛮不在意地说:“小口子,没事。走,您进去喝碗茶吧。”
赵巡长晃晃头,拒绝说:“我这儿正当着班呢,闲下来再说吧。”
秦梅红四外望了望,见没有人注意,小声对赵巡长说:“赵巡长,您受累帮我在局子里问个事吧。贺丹麟贺先生刚才让你们一帮弟兄给抓了,您能打听打听是为了什么吗?”
赵巡长也向四外瞅了瞅,皱着眉头对秦梅红说:“老板娘,你是不是茶水喝多了撑着了?贪这事干什么?”
听着赵巡长不同往常的口气,秦梅红紧张地说:“这些年他跟我处得不错,他出事了咱不闻不问显着多不厚道啊?您说是不?”
赵巡长点点头说道:“你一说我就明白了。他一个念书的人,又没犯别的案子,肯定是给当共产党抓起来的!”
秦梅红吃惊地问:“共产党?他不是共产党啊!”
赵巡长世故地一笑,说:“老板娘,你该包伤口包伤口该卖茶水卖茶水去吧,他是不是共产党你我说了不算,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弟兄们怎么不抓你,还是他跟共产党扯不清……对了,你别托我办这事,我可不敢沾共产党的边儿,再说这回不同上回。”
秦梅红沉思了一会儿,对赵巡长说:“前些日子贺先生还是你们局长的座上客,怎么说抓就抓呢?”
赵巡长感慨地说:“我知道这事,当官儿的用得着你你是座上客,用不着你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嗨,这是抓共产党,过些日子惩处汉奸还指不定谁倒霉呢!”
赵巡长说完走了。
雯兰双手颤抖着抓住秦梅红的胳膊,惊怕地说:“姑,他们会不会把丹麟杀了啊?姑,您说话呀?”
秦梅红疼爱地望着雯兰,说:“雯兰,你们俩有缘分,别看闹着别扭,心里都想得那么苦。姑想跟你说的那件大事就是你错怪丹麟了,他不是攀权结贵的小人,他不记警察局长的仇是想替老百姓说话,他心胸宽广着呢,可到了祸就从这上面来了。他是让人家三五句好话给迷住了,让人家当枪使了!”
雯兰一双泪眼望着秦梅红,说:“姑,他真的是为给老百姓说话才跟警察局长在一起的吗……”
秦梅红给雯兰擦着眼泪,语气肯定地说:“姑的眼里不揉沙子,这么多年了,谁是什么人姑比孙猴子看的都清楚,可就是没想到他能吃这么大的亏。姑本想今儿让你们见面,说说心里话,把疙瘩解开……人算不如天算,该着你们俩有大波折啊!”
雯兰悔恨地说:“姑,我不该对他那么冷,还骂了他,我对不起他……”
秦梅红眼里也禁不住涌起了泪花,说:“雯兰,丹麟可从来没有怪过你,他爱你,每天都想着你,你住院这几天,他见天儿去医院看你,在病房外痴呆呆地一站就是半天,不错眼珠地看着你……”
雯兰感动而痛苦地说:“姑,您别说了,我心里比针扎还难受呢!”
秦梅红望着雯兰,关切地说:“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要挺住啊。”
雯兰点点头,扑进秦梅红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秦梅红拍着雯兰的肩头,说:“走,咱回茶楼去,稳稳心神!”
“姑,我想回家……”雯兰声音虚弱地说。
贺丹麟被稀里糊涂地投进监狱里后,气愤地大喊着:“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奉公守法的子民,你们放我出去……我要见你们局长……你们这些目无法纪的凶徒!”
狱警走过来,幸灾乐祸地说:“行了,别叫了,谁到这里来都说自己冤枉。你嗓子喊破了也还是头号共产党嫌疑犯,安静点儿吧!”
贺丹麟大声地说:“我不是共产党,你们抓错了,我只不过是赞同了一点儿他们的政治主张而已!”
狱警训斥地说:“你自己都承认了还闹腾什么?惹烦了我让你受皮肉之苦!”
贺丹麟怒视着狱警,浑身颤抖着说道:“你们这些混蛋!”
抓捕了贺丹麟,琦良一刻没停地赶到县政府县长办公室,把贺丹麟写给他的那份为百姓做善事的文稿献给了田仕科。
田仕科拍着那几张薄薄的但承载着贺丹麟生命的纸,对琦良满意地说:“好,很好嘛,我就知道老弟是党国的忠臣。对贺丹麟这种人不严加惩处将是最大的麻烦!”
琦良受到了意料中的表扬,望着田仕科,说:“县长,不如就拿他当共产党正法算了!”
田仕科摇摇头:“我到白洋县就职前听说老弟把一个胡子当成共产党杀了,我对这种把戏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琦良吃惊地问:“县长,您连这事都知道了?”
田仕科笑道:“不是我非要知道,是你行事太过张扬了。”
琦良探询地问:“县长,那姓贺的怎么办?”
田仕科开导地说:“先不要忙于定罪名,做事要留有余地,只要人在我们手中,事情就好办。”
琦良恭维地说:“县长高见,高见,属下佩服!我要把白洋县和共产党沾上边儿的人统统掌握在我们手中!”
田仕科点点头说:“老弟能做到这样,我就高枕无忧了。一旦时机成熟,我会在上峰面前极力荐举的!”
琦良站起身,感激地说:“属下一定追随县长建功立业!”
白洋县城外的土路上,雯兰坐着一辆人力车往家里赶,她神情忧郁,脸色苍白。贺丹麟的意外被捕,像一场突然降下的暴雨,把她伤好出院带来的喜悦冲刷得无影无踪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贺丹麟将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灾难。她已经不再恨他,而是比以前更加爱他了。她急坏了,一回到家就病倒了。
雯兰躺在炕上,嘴唇干裂,双眼无神地望着墙洞里的油灯灯花喃喃自语着:“丹麟,我错怪你了,你被人家害了……我不该那样骂你,你怪我吗?”
雯瑛和赵青玉走进来,雯瑛手里端着一碗野菜稀饭。
雯瑛关切地说:“雯兰,喝点儿稀饭吧。你别动,姐姐喂你。”
雯兰摇摇头,轻声说:“姐姐,我不吃,我吃不下……”
赵青玉摸了摸雯兰的额头,说:“那个贺先生进监狱了你着急有什么用?你就是急死警察局也不会放人的。这个贺先生,就是杀人放火也别跟共产党搅和呀,这还了得吗?”
雯兰眼里猛地涌出了泪水。
雯瑛继续劝慰地说:“妹妹,听姐姐的话,还是吃点儿吧,这是师弟专门儿给你剜来的野菜。现在闹饥荒,连野菜都不好剜了。”
雯兰望着雯瑛,说:“姐姐,我想和师弟说会儿话。”
雯瑛把饭碗放在炕沿上,转身走了出去,赵青玉连着叹了几口气,也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郝刚宝走了进来,站在炕边,望着雯兰,深情地说:“二师姐,你瘦了,都脱相了。你好好养病,家里的事有我和师父,不用你挂记。”
雯兰嗓音哽咽地说:“师弟,二师姐跟你说句心里话,二师姐对不起你了……”
郝刚宝低下了头。
雯兰继续颤声说:“师弟,二师姐不是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可二师姐更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是觉得我这一辈子应该给他,我就是为他才来到世上的。他说过,要和我一起寻找新生活,我们已经定过终身了,我就是他的人了。师弟,你救了我三回,我一定要报答你,给你找一个比我还好的……”
郝刚宝打断雯兰的话,语气沉重地说:“二师姐,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不用你报答,也不娶别的女人。我也早已经发过誓了,今生今世非你不娶,你摘了我的心,让我生不如死啊!”
雯兰把目光从郝刚宝脸上移开,说:“师弟,你千万别这样说,二师姐看见你的心了,你也应该看见二师姐的心哪。”
郝刚宝辩驳地说:“那个贺先生不是被抓进监狱了吗?他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你何苦为他……”不知为什么,郝刚宝不往下说了。
雯兰郑重地说:“师弟,咱们做艺人的最讲情义了,不能因为他走背字儿了就生二心,那样谁也对不起!”
郝刚宝执拗地说:“我不是艺人。”
雯兰盯视着郝刚宝,问:“师弟,你说什么?”
郝刚宝忙改口道:“二师姐,我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是个苦命人,前世做了孽事,挨老天爷罚,要不怎么会让二师姐看不上眼呢?”
雯兰耐心地说:“师弟,二师姐不是看不上你,你要这样想,二师姐的心就更难受了。”
郝刚宝哽咽着说:“二师姐,我的心比你难受上十倍、百倍,我是有苦说不出啊。”
雯兰恳切地说:“师弟,你骂二师姐吧,二师姐心里知道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郝刚宝痛苦地转过脸去,眼光落在那碗稀饭上,捧起碗,央求地说:“二师姐,我不敢怨你,这饭里的野菜是我专门儿为你搞来的,我就不说费多少劲了,你吃几口吧,哪怕就是让我喂一口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儿啊。”
雯兰抽泣着:“师……弟……”
郝刚宝把饭碗捧到雯兰的嘴边,二人四只泪眼相对。
雯兰轻轻张开嘴,郝刚宝把一匙野菜送进雯兰嘴里。
雯兰慢慢咀嚼着。
经过一番梳理思绪,贺丹麟明白自己成了琦良手中的一个玩物,他坐在牢房里追悔不迭喃喃自语说:“琦良,你这个伪君子、小人,你欺骗了我,但我没有错,我是正义的……雯兰,亲爱的,你知道吗,我是正义的,他们别说把我抓起来,就是杀了我我也不改变自己的立场!雯兰,此时此刻,我最想见到的就人就是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我的一切!”
贺丹麟站起身,咬破手指,借着微暗的灯光,在墙上用血画了一朵兰花。画完,默默注视着它。
贺丹麟眼前出现了幻觉:兰花渐渐变成了雯兰的笑脸。
贺丹麟激动地扑过去,身子撞在墙上这才醒悟过来。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兰花。
一场堂会下来,高万生和杨二子回到了家里。
高万生兴致高涨地冲正纳鞋底的妻子说:“给我炒几个菜,我喝它几口儿!”
高妻关切地说:“炒菜可以,酒你就别喝了,你的身子沾不得酒啊。”
高万生摆摆手,说:“没事,今儿我高兴,唱得挺过瘾,我自己给自己庆庆功!”
杨二子紧着对高妻说:“表姐,你去忙吧,别败了高爷的兴啊!”
高妻嗔怨地望了高万生一眼,转身出去了。
杨二子把烟枪递给高万生,高万生抽了几口,冲杨二子问道:“我让你找人给我师父修坟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杨二子立刻回答道:“人我已经找好了,就等着按皇历找个好日子动工了,要不惊了他老人家咱不成了罪人吗?”
高万生满意地微笑着说:“嗯,好,二子,我正想叮嘱你选个好日子呢。明天你定个饭馆儿,犒劳犒劳鼓曲社里的弟兄们!”
杨二子点点头,高兴地说:“高爷,那弟兄们还不得乐疯了?”
高万生笑着没有说话。
高妻把酒菜端了进来,一一摆在小炕桌上。
高万生上了炕,杨二子忙给高万生斟满了一盅酒。
高万生未曾喝酒先感慨起来:“有大鼓唱有酒喝就是神仙过的日子,我他妈的再把秦梅红娶过来就是少活几年都行了!”
杨二子也拿过一个酒杯,给自己倒满,说:“高爷,我多一句嘴,你和那个秦梅红到哪一步了?”
高万生扬脖把酒喝下肚,胸有成竹地说:“她呀,早晚是我屋里的人!齐兆鸣,看咱俩到底谁能把这朵花摘到手里!”
琦宏手里摇着折扇在监狱门口来回溜达着,站岗的警察诧异地问:“少爷,您没把儿的流星似的在这儿转什么呢,要不进去歇会儿?”
琦宏没好声气地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在等人。”
警察多嘴道:“您等谁呀?”
琦宏不耐烦地瞪着那名警察:“你他妈的能不能安静会儿,吵得我耳朵疼。我等谁碍着你屁事了?”
警察被琦宏骂哑了口。
一辆卡车开过来,车上满是老百姓。
卡车上的一警察冲站岗的警察大声说道:“开门,我们是奉局长命令来送共党分子的!”
站岗的警察急忙打开了大门。
一个被绑着的汉子突然从车上跳下来,边跑边喊:“我不是共产党,我不是雁翎队——”
卡车上的几个警察一起举枪射击,汉子一头栽倒在了血泊中。
卡车若无其事地开进了大门。
琦宏走到那名汉子尸体旁,阴阳怪气地说:“你说你跑什么,你跑得了吗?倒霉催的!来,把他弄走,免得让血光冲了我的好事!”
两个警察过来,把尸体拖走了。他们知道,汉子死得冤,抓来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共产党。
琦良抓秃子冒充和尚的事情不可能瞒得过老谋深算的田仕科。就在警察们使劲往监狱里送“共产党”的时候,田仕科办公室正和秘书谈这件事。
秘书嘲讽地对田仕科说:“琦良抓了不少人,可没有几个是真正共产党和雁翎队的人,他是在糊弄您呢!”
田仕科冷笑一声,说:“糊弄总比不糊弄强啊,最起码说明他还是为我办事的,抓不住真共产党,造造紧张空气,让上面知道我田仕科不是省油的灯更不错嘛。等那些所谓的亲共分子抓差不多了,他这个警察局长也就当到头儿了!”
秘书望着田仕科的脸色,问:“县长,您下定决心了?”
田仕科慢悠悠地说:“他带人拆了三条街给日本人修仓库,民愤极大,定他个汉奸不冤枉他!”
他不知道,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的那个年轻人此刻就在县政府大门外转悠。
心情坏到了极点的郝刚宝再次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口,他渴望能碰到自己想见的人,可是半天过去也没见那个身影出来,他不得不失望地慢慢向街心走去,边走边喃喃自语:“二师姐,我不能忘了你,你就是嫁到天上去我也想着你!”
不知不觉间,郝刚宝走到了县立医院门口。一辆拉着一副棺材的马车停在街上,财主王贵在哀求过路的人们:“在下二房夫人不幸病死在医院里,哪一位行行好积积德把她的尸体背出来,放进棺材里,我给五块钱!五块,不少哇!”
无人应声,人们避之不及地纷纷躲开。
王贵急得直擦汗,继续央告着:“求各位了,求各位了……各位不能眼看着她不能及早入土为安哪!”
有人搭话说:“你别求爷爷告奶奶的了,这丧气活儿给多少钱都没人干!”
郝刚宝挤出人群,对王贵:“自己的女人自己抱出来不就得了,她跟了你算是跟了一个没良心的人!”
王贵哭丧着脸说:“这不是有忌讳嘛,我……哟,是你呀,好几年没见你了,你长高了……你能干,帮我个忙吧,大侄子!”
郝刚宝望着王贵,说:“没想到你也有求着我这个穷小子的时候,这活儿我可以给你干,可你得回答我一句话!”
王贵不解地问:“什么话?快讲吧。”
郝刚宝嗓音缓重地说:“你心里喜不喜欢她?”
王贵眼圈一红,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我要不喜欢她能跟她过这么多年、花钱给她治病吗?她这一走,我的心别提多难受了……回去我好好超度她,给她花大钱修坟……”
郝刚宝点点头,说:“走,带我去背人!”
王贵掏出钱来,高兴地说:“谢你了,大侄子,这是五块钱,我先给了!”
郝刚宝望着钱,嗓音低沉地说:“我不要钱,你管我喝顿酒就行。”
王贵忙不迭地点着头说:“行,太行了!”
万和茶楼里,秦梅红和大春在打扫茶楼。
秦梅红说:“大春,过会儿你到杂货铺置办些眼头儿缺的东西吧,买便宜点儿的,能省就省,我在家等雯兰。”
大春问:“雯兰说来了吗?”
秦梅红叹了口气,说:“贺丹麟遭了大难,她能不来想法子吗?那孩子,都快挺不住了。”
秦梅红的话音刚落,雯兰出现在了门口。
秦梅红紧忙上前拉住雯兰,望着雯兰瘦消的脸,心疼地说:“雯兰,姑猜着了,你真来了。唉,看你都熬成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