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琦宏。
雯兰惊慌地说:“你、你离我远点儿……”
琦宏迈着四方步,走近雯兰,面露狰狞,语气轻佻地说:“雯兰小姐,你就应了我吧。啊?”
琦宏说完,向雯兰扑去,雯兰闪身躲过,再次尖叫起来。
琦宏俯下身,两只手把雯兰按在地上,欲强施不轨。由于雯兰奋力挣扎,他一时间难以得逞。
雯兰的叫声惊动了一名狱警,他跑进来,拦住琦宏,用商量的口气说:“少爷,算了吧,人家不愿意就别强求了。行不?”
琦宏直起腰,喘着粗气,瞪着狱警骂道:“这里有你他妈什么事?我给她这么大的脸她不领情,我今儿非治治她不可!”
狱警继续劝阻道:“少爷,您好寻乐子,玩玩闹闹也就行了,她是犯人,真要闹出个三长两短来您是没事可我就得崴泥了!您哪,到外面歇歇气儿,也算给我这个当差的一个面子。少爷,请。”
琦宏心有不甘地望了一眼雯兰,走出了牢房。
狱警瞪着雯兰,没好声气地说:“我怎么看了你这么个姑奶奶!”
雯兰冲到门前,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喊着:“你们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我要找我爹——放我出去——”
雯兰连喊数声,无人回应,身子慢慢瘫软在了地上。
齐兆鸣家里,赵青玉、雯瑛、郝刚宝、张瞎子都呆在屋中,每个人都一动不动。赵青玉和雯瑛的哭泣声使沉闷的空气显得格外压抑。
齐兆鸣慢慢走进来,赵青玉猛地跳下炕,一把拉住齐兆鸣,连声问道:“怎么样了?啊?雯兰怎么样了?”
齐兆鸣面色阴沉,嘴唇颤抖着摇了摇头。赵青玉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雯瑛凄楚地问道:“爹,我妹妹难道就这样冤沉海底吗?”
齐兆鸣无言,猛地一拳砸在箱子上,鲜血流了出来。
张瞎子摸索着拉齐兆鸣在身边坐下,问:“兆鸣,你进城一点儿收获也没有吗?”
齐兆鸣慢慢说道:“大伯,我听人说雯兰是着了人家的套儿了……”
张瞎子身子一颤,问道:“着套儿?雯兰除了在白洋淀里捞鱼就是进城卖布头儿,能得罪什么人呢?”
齐兆鸣依然嗓音缓重地说:“谁也不知道,连抓雯兰的警察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郝刚宝插话说:“师父,您也算没白进城……”
赵青玉打断郝刚宝的话:“没救出人来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闺女!”
张瞎子说:“青玉,你急兆鸣也急,你逼他也不顶事啊!”
赵青玉没有理睬张瞎子,含泪冲齐兆鸣说:“她爹,你唱不了大鼓、过不上好日子我还都能忍,雯兰要是回不来这日子我可没法儿跟你往下过了。你连自己的亲闺女都帮不了还能做什么?”
雯瑛搂住赵青玉的肩头,说:“妈,您别说了,我爹多伤心啊。”
赵青玉气恨恨地说:“你爹是伤心,可妈的心早就伤透了!”
齐兆鸣声音凄凉地对雯瑛说:“雯瑛,你妈说得对,爹是什么也做不了,要不咱家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啊……”
郝刚宝走出屋子,来到院里,从兜里掏出那两个柳笛,耳边反复响起雯瑛的声音:“你二师姐是想卖了布头儿给你添件儿衣裳才进的城啊……你二师姐是想卖了布头儿给你添件儿衣裳才进的城啊!”
“二师姐,你是为我受的罪啊……”郝刚宝喃喃自语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秦梅红仍然没有放弃努力,这次,她托人捎话约赵巡长到了万和茶楼。赵巡长收了秦梅红的钱没办事,听秦梅红请他喝茶,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好处可捞,便及时赶来了。他一走大堂,秦梅红就笑着迎上前,热情地说:“赵巡长,您这边儿坐,我给您倒茶!”
赵巡长在一张桌子后坐下,秦梅红倒了一杯茶,双手把茶杯捧给赵巡长,说:“赵巡长,您以后要是有闲空儿就来我这儿坐坐,山珍海味没有,喝口茶润润嗓子倒不在话下。”
赵巡长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说出了心里话:“老板娘,你托我的事没办成我这心里怪过意不去的,以后有别的事你再张口!”
秦梅红说:“这件事就够人一受的了,再有别的事谁顶得起呀?”
赵巡长边喝茶边搭着话:“可说呢。”
秦梅红在赵巡长对面坐下来,愤愤不平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也真够狠心的,把一个小闺女弄到大街上去示众!”
赵巡长冷笑起来,说:“嘁,老板娘,这你就‘力把儿’了,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进局子里就是犯人,不脱一层皮不算完,让她当街示众还算事吗?再说那是局长下的命令,不干我这个巡长的事。”
秦梅红睁大了眼睛,问:“哟,你们局长还管这些事啊?”
赵巡长拍了怕脑门,说:“要说也真是他妈的怪,平时局长根本不管怎样处置犯人,偏偏就管起你侄女的事来了,我真摸不着门道!”
秦梅红着急地问:“那我侄女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呀?”
“放出来?”赵巡长摇摇头,“我看悬哪!”
“您这话怎么说?”
赵巡长压低了嗓音:“我听说过上两三天就把这些日子抓的人全都送到保定去,好像里头有共产党。你要是有路子这一半天赶紧想辙救你侄女,晚了人一到保定更不好办了。”
秦梅红一惊,央求地说:“坏了,这事可真坏了!赵巡长,您……”
赵巡长摆摆手,再次摇摇头,表示自己对这件事的的确确爱莫能助。
两杯好茶下肚,赵巡长晃晃荡荡地走了。
秦梅红坐在原地焦虑地想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站在门口的大春身边,急促地说:“大春,你去雇一辆脚程快的洋车来,我出一趟城。快!”
大春不解地问:“什么事这么急?这天儿都快黑了……”
秦梅红打断大春的话:“你先别问了,快去雇洋车!”
“好,我这就去!”大春不再说什么,大步出了茶楼,秦梅红双手合什,喃喃自语:“南无阿弥陀佛,保佑雯兰渡过这一难关吧!”
少时,大春领着一辆人力车停在了茶楼门口。
“梅红姐,车来了。你多加小心啊!”大春的话还没说完,秦梅红疾步出了茶楼,坐上人力车。车夫刚要登车,高万生和杨二子走了过来。
高万生迎住秦梅红,问道:“急三火四地这是去哪儿啊?”
秦梅红瞥了一眼高万生,不痛不痒地说:“你喝你的茶我办我的事去,问那么多干什么呀!走吧。”
高万生还要说什么,人力车已经走了。
高万生望了望人力车,扭头问大春:“她干什么去了?”
大春摇摇头,满脸陪笑地说:“我只管给梅红姐卖茶水,别的管不着。您二位里边儿坐?”
高万生摆摆手说:“哦,不了,不了,我是路过,没想着喝茶。”
高万生和杨二子走了,大春冲高万生的背影小声地说:“你还真就是没想着喝茶……想你也白想!”
高万生当然不是为了喝茶来万和茶楼的,可既然想见的主儿不在,喝茶自然没有丝毫意义了。回家时间似乎尚早,高万生信步在大街上溜达起来,边走边和杨二子说话。
“二子,你说齐兆鸣怎么就跟我过不去呢?他要是顺了我的心思,我们一块儿唱大鼓不挺好吗?”高万生慢慢说着。
杨二子笑着问:“高爷,您后悔了?”
高万生摇摇头,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说:“事情既然惹起来了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连琦良都想听他的大鼓了,我不能不堵他的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说是不?二子?”
杨二子赞同地点着头说:“不错,您不堵他的路他早晚得堵您的路。”
高万生语气肯定地说:“我不信齐兆鸣为了乐亭大鼓连闺女都不要,我知道他那人!二子,你先去给我探探他家的风儿,我好心里有个数。现在就去。”
高万生把一叠钞票递给了杨二子,杨二子接过钞票塞进兜里,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情,乐不可支地说:“高爷,这事妥了!”
高万生皱起了眉头,提醒道:“狗肚子里盛不下二两咸盐,先别说过头儿的话,这不是小事!”
杨二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哟,高爷,您那个小玉佛我忘在家里了,我哪天给您带过来?”
高万生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杨二子的衣兜,轻轻笑了笑,没有说话,快步向前走去。他知道,肉落在狼嘴里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夜幕遮盖住天地的时候,秦梅红乘坐着人力车一路打听着来到了齐兆鸣家门口。
人力车还未停稳,秦梅红就跳了下来,急忙敲打那两扇关闭着的破旧的木院门。
听到敲门声,正在院中怅然独坐的郝刚宝打开了院门。
“你……你是那个老板娘?”郝刚宝张大了嘴巴。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秦梅红这个时候能够到来。
秦梅红急迫地对郝刚宝说:“我找你师父有要紧的事!”
郝刚宝急忙带秦梅红走进屋里。
齐兆鸣震惊的程度一点也不次于郝刚宝,他吃惊地问:“梅红妹子?你、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不速之客的到来使赵青玉停止哭泣,审视地望着秦梅红。
秦梅红着急地说:“齐大哥,我是专门儿给您送个信儿,这两天警察局要把雯兰押到别处去了,那样就更麻烦了,咱们得想办法呀!”
齐兆鸣愕然,无语。
“呜——”赵青玉又放声大哭起来。
郝刚宝冲秦梅红问:“姑姑,您的信儿准吗?”
雯瑛接过话茬,说:“师弟,这节骨眼儿上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哇。”
秦梅红望着雯瑛,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是大侄女雯瑛吧?”
雯瑛点点头,跪在秦梅红面前,拉住秦梅红的手,恳切地说:“姑姑,您帮我们想想办法吧,只要能救出我妹妹,我们做什么都行!”
秦梅红急忙搀起雯瑛,真诚地说:“放心吧,有一分力姑姑绝不会出半分的,可眼下姑姑也没有办法,咱花钱都救不出人来呀!”
雯瑛转向齐兆鸣,嗓音哽咽地说:“爹,咱们得快想办法啊……”
齐兆鸣依然无语,神情极为悲怆。
秦梅红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齐大哥,你师兄高万生自己总说跟警察局的人熟,他能不能帮上忙?”
齐兆鸣心情沉重地说:“我不是没想过找他,可我又没法儿找他呀!”
赵青玉抹了一把眼泪,说:“她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舍不得那本书?”
齐兆鸣方正的脸上浮现出刚毅的神情,对赵青玉说道:“你知道什么?这不是书不书的事!我就不信老天爷能冻死瞎家雀,天底下没有公道!”
赵青玉气愤地说:“亲闺女都快没命了你还死倔,我要是个男人才不像你这么没血性呢!”
秦梅红不解地问道:“齐大哥,您和大嫂说的什么书啊?能跟我说说吗?”
齐兆鸣想了想,说:“梅红妹子,这事跟你说也无妨……”
齐兆鸣把自己和高万生之间因为书路不同以及《尚雅籍》带来的不可能消除的隔阂讲给了秦梅红。
秦梅红听完,用钦佩的口气对齐兆鸣说:“齐大哥,你师父的遗训不能忘,可雯兰更得救啊!”
赵青玉得了理,赶紧说道:“她爹,你听见了吧,连人家外人都这样说,你就去找找你师兄吧,或许他真的能说上话呢!”她把“外人”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齐兆鸣断然说道:“你们说的话没毛病,可你们太不了解我师兄了,我们既然已经闹到这份儿上了,我就是去求他也没什么意思。”
秦梅红揣度着说:“你师兄那个人是有点儿跟别人不一样,有时候蛮像个正人君子,有时候又阴阳怪气的,可他总不至于连师侄女遭冤枉都不管吧,连我都急着伸把手……”
齐兆鸣打断秦梅红的话,说:“梅红妹子,你先别说了,我再想想……”
秦梅红和齐兆鸣说话的时候,郝刚宝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似乎在想什么。
街上传来人力车夫的喊声:“老板娘,时间不早了,走不走啊?”
秦梅红冲齐兆鸣说:“齐大哥,咱们都想办法,兴许雯兰贵人自有天相呢。我先走了。”
齐兆鸣感激地望着秦梅红,说:“梅红妹子,你操心了!”
雯瑛也拉住秦梅红的手,感动地说:“姑姑,您真好,我替妹妹谢您了!”
雯瑛再次给秦梅红施礼,秦梅红拦住雯瑛说:“雯瑛,你这是说哪里话,姑姑没本事,要有本事不早就把事情办妥了吗?”
秦梅红向外走去,齐兆鸣、雯瑛、郝刚宝往外送,只有赵青玉未下炕。不知为什么,赵青玉自看见秦梅红第一眼起就对这个漂亮、大方的“外人”本能地产生了敌意。
一直未说话的张瞎子自言自语说道:“此女很有大家之气。”
赵青玉不高兴地说:“她有什么呀,不就是看着人样子好点儿、心肠热点儿吗?还指不定是什么人呢!”
张瞎子摇摇头,不再说话。
赵青玉下了炕,从门后摸出了一根绳子。
街上,秦梅红坐上人力车走了,齐兆鸣三人回了院子,雯瑛随手插好了院门。
杨二子鬼魂似的从不远处的一个柴堆后闪了出来,虽然天已经黑了,可齐兆鸣和雯瑛、郝刚宝送秦梅红走的情景他也看了个满眼。
“她干什么来了呢?”杨二子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走到院门前,用手轻轻推了推,没推开,侧耳细听起来。
杨二子听见,屋里开了锅。
齐兆鸣先雯瑛一步走进屋里,不禁惊呆了,只见赵青玉正站在炕上往房梁上系绳子,显然是要上吊。
齐兆鸣“噌”一下窜上炕,一把推开赵青玉,扯下绳子,气恨地大声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随后进屋的雯瑛惊怕地扑进赵青玉怀里,哭着说:“妈,您别这么想不开呀,您要是走了,咱们家可怎么办啊?”
赵青玉抱住雯瑛,悲悲切切地说:“雯兰回不来了,没人救她,没人……你妹妹回不来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从几个人话语间清楚了一切的张瞎子颤声说道:“青玉,你这是欺负我眼睛瞎呀!”
赵青玉先是哭泣,继而又大声笑起来,如中疯魔。
雯瑛惶恐地哭喊着:“妈,妈,您怎么了?”
望着被痛苦熬煎着的赵青玉,齐兆鸣眼里涌出痛苦的泪水。
一旁,郝刚宝目睹着眼前情景,悲愤地闭上了眼睛。
赵青玉仍在忽哭忽笑。
院外,杨二子听到赵青玉的哭闹声,悄悄乐了,捂着嘴,揉着酸痛的脖子走了。
“老天真要让我走绝路了……”齐兆鸣轻声说着,犹豫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动作缓慢地打开箱子,从里面摸出那个包着《尚雅藉》的布包——高万生说得对,齐兆鸣不能不要闺女啊!
齐兆鸣的手被郝刚宝摁住了。
“师父,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郝刚宝语气坚定地说。
齐兆鸣不明就里,望着郝刚宝。
郝刚宝嗓音颤抖地说:“师父,不管怎么说,我二师姐出事是从我身上引起的,我应该去救她!”
齐兆鸣生怕郝刚宝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一把抓住郝刚宝的胳膊,说:“刚宝,你的心思师父知道,师父还是那句话,你可不能干傻事啊,你再出事师父就更心窄了。听清了吗?”
郝刚宝含泪淡然一笑,说:“师父,您放心,我不会蛮干的,可是我不去救二师姐真比死了还受折磨呀。师父,我主意已经拿定了!”
雯瑛担心地问郝刚宝:“师弟,你怎么能救得了你二师姐呢?你……”
齐兆鸣打断雯瑛的话,说:“让你师弟……去吧,他在家里……比谁都……难受……”
雯瑛哭泣着叫了一声“师弟——”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郝刚宝望了齐兆鸣一眼,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转过身,冲齐兆鸣慢慢跪下,哽咽地说:“师父,能救回二师姐,我们一块儿回来,救不回二师姐,徒弟我就不回来了……”
郝刚宝给齐兆鸣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走了出去。
齐兆鸣心情沉重地垂下了头,赵青玉仍在雯瑛怀里非哭非笑地闹着。
屋外传来一阵公鸡的啼鸣声。
天大亮后,雯兰被押出牢房,再次被铐在县警察局门前的木桩上示众。
琦宏站在一旁哼着小曲望着雯兰,半晌,他走到雯兰身边,欲冲雯兰说什么,雯兰厌烦地闭上了眼睛。
琦宏瞧见几个警察在冲他窃窃私语,尴尬地点上一支香烟,吸着,透过烟雾贪婪地望着雯兰俊俏的脸。
“我不信这个法子制不服你!”琦宏心说。
雯兰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了贺丹麟的影子。
“丹麟,丹麟——”雯兰在心里呼唤着,“你知道我遭受冤屈了吗?丹麟,我好怕呀……”
人群外,头戴一顶破草帽的郝刚宝远远地望着雯兰,焦虑、痛苦、无奈地徜徉着。他对齐兆鸣说得斩钉截铁,可真做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但他发誓不救回自己心爱的人真的绝不回转!
提着柳条箱的贺丹麟兴冲冲地从那边走来了。
“雯兰,我回来了,带来了好多报纸慢慢给你读!”贺丹麟激情澎湃地轻声说着,此刻,他最想见到的就是雯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