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随着大串联的开始,一股持续十年席卷全中国的红色浪潮开始燃烧起来,而我的父亲,正是这时候从家中走出去,随着几个差不多大小的同学、朋友,前往北京,打算看看天安门,如果能被毛主席接见,那就更加激动万分了。
父亲随他的父母,支援新疆建设,一直在阿克苏农建师长大,高中还差一年毕业,不顾父母的反对,参加了这次运动,不过父亲的经历完全和其他人不一样,只因为父亲在乌鲁木齐的偶遇。
当时从阿克苏到乌鲁木齐还没有火车,只有军车可以前往,从广播听到可以免费到北京,早就心急的不得了,人也联系好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刚好知道当天有军车要前往乌鲁木齐,大家打好行李,然后给家里留了个条,就集合在一起,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行程。
军车一路走走停停,整整七天才到了乌鲁木齐,几个人都吃了不少苦,脸色蜡黄,一身的灰尘,到了当地的接待处,吃了几个馒头、咸菜,然后就在大街上随便找了个地方睡下了,他们几个身上加起来一共才十几元钱,还是攒了小半年才攒下来的,当然不舍得花在住宿上。
当时去北京的人实在太多,谁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挤上去北京的火车,但是有一点,吃饱喝足,保持最充沛的精力,绝对是有必要的,他们打算在这休整几天,好好转转,再想办法前往北京。
新鲜的城市,对几个毛头小子,充满了不小的诱惑,大家玩着转着,一会就全分散开了,父亲并不着急,行李就背在身上,集合点也是定好了的,只要出发前到哪就好了。不过,当时的乌鲁木齐,能玩的地方也不是很多,对于不怎么喜欢逛街的男人来说,新鲜过去也就觉得没意思了,父亲于是打算找一家机关食堂,要几个馒头吃,然后就去集合点。
这样想着,便四处东张西望起来,不留意,却被绊了一跤。仔细一看,却见几片破麻袋之下露出一双脚,这一看就是盲流,父亲正想发火,却听见一个声音迷迷糊糊道:“谁这么讨厌,睡觉也要打搅?”
声音十分好听,父亲不由得收回了想要发火的心情,不由得仔细看了过去。却见一个女孩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捂着嘴打着哈欠,从破麻袋下伸出头来。
父亲不由脸一红,说道:“不好意思,我只顾走路了,没看到你在地上。”
那女孩将乱发随便向脑后扶了扶,然后懒洋洋的说道:“你长了那么大两个眼睛,难道是长在脑后面,这么大的活人都看不见?”
父亲却是眼前一亮,那个女孩虽然蓬头垢面,脸上也都是灰尘,可是却是父亲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当然他也确实没见过多少女孩。这个女孩长得既不像新疆姑娘,也不似回族和汉族女孩,倒像是个混血,虽然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混血这个字眼。
父亲的脸不由的更红,嘴里小声说了半天,别人也没听清说的是啥,“我……我在找吃饭的地方,所以眼睛四处看来看去,就没看到你。”
那女孩噗嗤一笑,到是比父亲大方得多,说道:“一个大老爷们,说话和蚊子一样,不能大声点说话呀?”
父亲脸红到了脖子跟了,声音却大了许多,“我说,我在找食堂,结果没注意到你,对不起了!”
那女孩随意的摆了摆手,“说到吃,我也有些饿了,这样吧,你把我的行李拿上,我带你找吃的,”说完长身而起,拍打起身上的灰尘。
父亲看了看地上的几个麻袋,犹豫了一下,还是捆了起来,扛在背上,反正已经扛了行李,不在乎多这几个麻袋,虽然麻袋扎着脖子确实有点不舒服。
略微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女孩便在前面带起了路,说道:“不知道今天会找到什么吃的,看你的运气怎么样了。”
父亲跟在后面,却惊奇于女孩的速度快捷、迅速,父亲一溜小跑,才勉强跟上那女孩。
转眼拐了几个弯,穿过了几个巷道,却来到了一堵高墙的下面。
父亲有些诧异,完全不知道来这做什么,却见女孩“嘘”了一声,“你在这墙下面等我,千万不要发出声音。”说完,三两下就爬上了两米多高的墙,墙上的碎玻璃早已磨平,显然有人经常攀爬这里。
父亲惊得合不拢嘴,在部队待大的孩子,也没曾见过这般利落的身手,虽然只是生产部队,父亲甚至没看清她是以何种方式攀爬过去的。
静静等了不到十分钟,就见一个身影从墙那面翻了过来,手里提了个碗,上面四个馒头,随便用草绳捆了一下。女孩利索的跳下墙头,抓住父亲的手,说道:“快跑,有人追来了。”
父亲脸一红,却任由那女孩牵着自己的手,跑了起来。一直跑了二十分钟,拐进了一个小树林,父亲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步,那女孩却没有一点脸红气喘的迹象,父亲不由佩服的五体投地,“你、你是不是,从小练武出身?要不然、要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身手?”
那女孩笑吟吟的看着父亲喘气如牛的样子,说道:“我从小就无父无母,自己一个人过,走过了许多山川大河,过惯了偷鸡摸狗的日子,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父亲忙说道:“不、不会,我对你,只有敬仰,绝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你实在让我太佩服了!还有,勾起了你的、你的伤心事,实在对不起了!”
女孩脸色一黯,说道:“这不是你的错,何况我也独自过了几十年了,习惯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父亲当然只以为几十年是口误,不过他没在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看着女孩,脸上充满同情、怜惜的神情。
女孩却被看的脸一红,忙将绳子解开,说道:“看我找到了什么?”说着递过去了两个馒头,露出下面盛着的东西。
父亲忙扭过头去看,却见碗里有大半碗红烧肉,如果不是因为凉了,香味早就飘散出来了,即便这样,父亲看得也不由的吞了两口口水,他不由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哪里有红烧肉的?
”
“有红烧肉我可不知道,”女孩却开始找树枝,掰做筷子,并且递给父亲说道:“我只是知道,哪里时不时有点好吃的,比如兔子、鸡肉什么的,那里应该是某些领导的小食堂。”
父亲边将肩上的麻袋解下铺在地上,边说道:“亏你也能找得到,也就是你身手好,才能吃到嘴里,如果是我们,明着告诉我们那里有好吃的,也只能远远的闻闻味儿。”
女孩却撇了撇嘴,“这也叫好吃的?唉!”女孩同情的看向父亲,“你也过的太悲惨了!”
父亲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吃着红烧肉和馒头,嘟囔的说道:“大家都是这么过的,也没什么好悲惨的,哪像你,身手那么好,哪里都能去得,什么好吃的都能吃上。”
女孩眼一白,说道:“你这是变相骂我是贼了?”
父亲一愣,明白刚刚说的话,没怎么经过大脑考虑,急忙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只是想说,你比我们自由得多,老实说,我真是很羡慕你。”
女孩却说道:“这有什么好羡慕,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如果没有一点本事,早就饿死了,自由对我来说就是全部,比你说的生存什么的还要重要,我有我生活的意义,你明白吗?”
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明白一点点,又不是全明白,总之很羡慕你就是了!”
女孩没有说话,看父亲将两个馒头吃完,又将自己手里的一个递过去。父亲也没有推辞,等将吃的一扫而光后,扭开军用水壶,倒了一盖子递了过去,等女孩喝完后,又倒了一杯,才自己喝了起来。
等喝完水后,他和女孩不约而同的躺在麻袋上,看着蓝天白云,许久没说话。
还是父亲先开口说了话,“你打算以后去那里?”
女孩想了想,说道:“就这样走下去吧,将中国的山山河河都走个遍。”
父亲没注意到,这里用了一个中国,而不是祖国这个字眼。
他问道:“哪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去北京,看看天安门,看能不能在天安门城楼看到主席!”
女孩并没有立刻回答父亲,继续看着天,等了片刻才说道:“那有什么意思?不去!”
女孩的一句话却轰然间击碎了父亲的许多东西,在那个年代,除了活着,大多数人最大的愿望和希望大概就是能去天安门瞻仰一下了,如果能看见主席,那是更加美好的事情。
作为当时的中国人,如果连去天安门都觉得没意义,那中国的意义又在哪?父亲有些茫然。
当时以政治为主导的中国,北京就代表全中国,基本可以这样说!否定了北京,就等于否定了当时中国的前进方向。这对于当时接受那种政治文化长大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和接受的!可是仔细想一下,却又没有任何理由辩驳。
不说当时数百万人齐聚北京,对北京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光对铁路和周边城镇造成的损失都十分巨大,因为铁路和吃食基本都是免费,对于当时经济还不发达的中国如果这种局面持续时间够长,更是毁灭性的,并且而后引发的十年****,无一不是给当时的中国带来巨大的灾难!
父亲没有想那么远,但是他也知道几十万人挤在天安门是什么状况,就算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挥手致意,他们又能看见什么?无非是用来作为对别人吹牛时候的谈资罢了。
父亲愣了半天,颓然低下头,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没意思。不过你这样,天天背着麻袋片,四处流浪,就有意思吗?”
女孩淡然一笑说道:“你没觉得着蓝天白云很好看?你没觉得大漠黄沙、青山绿水,莺啼鸟鸣很有意思?”
父亲呆呆的想了半天说道:“我除了大漠黄沙,别的也都没看过什么,不过似乎挺有意思的。”
四周又是一片寂静,许久后,父亲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能做你的跟班,跟着你一起流浪吗?”
女孩不由笑道:“我可没有什么东西能教给你,如果你能跟上我,你就跟着呗,我还能不让你跟着?这些地方又不是我的!”
父亲不好意思的说道:“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我和同伴打个招呼?”
女孩瞪了他一眼,“我在前面那个路口等你,你也想好是不是真的愿意流浪,等你一个小时,如果你不来,我就走了。”
父亲忙说道:“我一定会来,你一定要等我啊?“说话间,两人已经将麻袋捆好,那女孩背在肩上,两人向女孩说的路口走去。”
等四十分钟后父亲满头大汗的跑过来,看见女孩还在等她,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坐在女孩旁边喘几口气,却见女孩已经起身,向前走去。父亲忙追上去,说道:“慢点,让、让我喘口气。”
女孩并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走路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父亲在后边边追边问:“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我总不能不叫你的名字吧!我叫刘向军,你叫什么啊?”
“我,我哪有什么名字,从来也没人叫过我名字!”
“没名字?这样我给你起一个吧,美丽的女孩我们叫婷,你的身手又那么好,好像飞鸟一般,就叫枭婷婷怎么样?等等,你别不理我呀……。”
父亲并没有从那女孩哪里学到什么,如果说学到什么,那大概就是一些课堂所没有的知识,坚强和韧性,还有就是很不错的体力。
父亲和那个女孩在外面一直流浪了五年,之所以能坚持下去,当然是因为喜欢那个女孩,而五年的时间也渐渐融化了那个女孩的心,不光如此,父亲还给她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叶书婷”,以父亲的文化程度,我其实有点怀疑这个名字完全出于父亲的手笔。
当然那个女孩其实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1967年的春天相遇,五年时间去过不少地方,1972年的秋天回去见了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