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说着,呆呆地望着天空中漂浮的云朵。暂时沉睡的感情仿佛在那一刻苏醒。四季流转,对佳朗那份埋藏在心灵深处冬眠的情感伸了个懒腰。
***
辇车在布满砾石的田野小路上走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风儿从松树叶间吹过,夹杂着一股青草的芳香,不时轻抚佳朗的衣角和长发。
“妈的,快渴死了!把那水给我一下。该死的!就算是快完蛋的性命,这也太过分了吧?现在还喘着气呢!”
那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曾经生活在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那里铺满了白色的银沙,仿佛在清澈的江面上撒下沙金。
“诶,好小子!嘴巴可真没谱!呀!你这厮!”
“都是半斤八两!在我看来,大叔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什么?哈,看看这个家伙!就是因为你这个骄傲自大,所以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哦嗬!你们别吵啦!”
听到士兵上司的呵斥,少年和士兵这才停了下来。但少年似乎还心存不满,朝着士兵吐了吐舌头,“扑通”一声坐在佳朗的对面。“咕噜咕噜”喝着水的孩子把水壶递给佳朗,开腔道:
“姐姐也喝吧!”
“不了,没关系!”
佳朗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脏兮兮的模样,粗俗的话语,过往艰难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一览无遗。孩子才刚过十一岁,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被叔叔卖作殉葬的祭物。除了孩子和佳朗坐的辇车,还有别的辇车,车上坐着从其他地方拉来的人。他们就像被押送犯人似的,车上还围着木头做的隔板,就像监狱里的窗棂。
“我是想在死前尽情吃一顿好的,才会被叔父的话迷惑了,姐姐你看起来应该是贵族人家的小姐,为什么也被拉走?”
那个叫龙儿的男孩子看着佳朗的衣着,一个劲地晃着脑袋。
佳朗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于是龙儿又开始像大人一样,苦涩地发起牢骚来。
“父母死了,大概三岁的时候吧,开始寄居在叔叔家里。虽然说是亲戚家,但整天看人脸色吃饭,连流落街头的杂种狗都比不上。刚开始的时候,叔叔还会对我好,等到他自己的孩子出生以后,就开始变脸了。而婶婶则是长久以来都吵个不停。我饿着的日子比吃饱的日子还多,堂兄弟们却嚼着罕见的白大米……”
孩子的眼角渐渐变得湿润。
佳朗怜悯地看着他。
是啊,跟你比起来,我真是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
“但是,姐姐你不怕死吗?”
那个偷偷背过身去用袖子抹眼泪的孩子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咧开嘴,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佳朗微笑着,默默摇了摇头。
“不,我害怕。”
“没事,谁都会死的怕什么?就是有些委屈罢了。谁知道呢?跟王埋在一起,下辈子或许会成为王子或公主也不一定。”
明明是聪明的孩子,都是因为没遇上好人家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佳朗觉得很可惜。
“姐姐你长得这么漂亮,还没能嫁人就要死了。呼,真是可惜啊,可惜!那个,一直以来都没有喜欢姐姐的男人吗?”
孩子用手枕着脑袋,望着天空,突然看着她问到。听了龙儿的话,佳朗抬起头,仰望开始露出彩霞的红色天空。
“仙剑。”
她轻声呼唤着这个名字,嘴里的气息幻化成一阵清凉的微风。虽然知道再留恋也没有用,但这份留恋就像一颗麦芒,深深刺痛她的心。
“哎,看样子真的有啊!”
龙儿的语气中带着些好奇,佳朗听了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心里一定很痛苦吧!”
“……”
夕阳西下,红鳞般的晚霞勾勒出了佳朗内心深处的悲伤。
“我死了之后,仙剑还会记得我吗?他应该会完全忘记现在的我吧?我们曾经,曾经那么相爱……”
过往的记忆涌来,佳朗又开始变得心慌意乱。感觉到眼角湿湿痒痒的,她连忙低下了头。突然,孤独感袭来,令人感到恐惧。曾经至死不渝的感情最终还是在岁月的流逝中褪色了吗?一想到这里,可怕的虚无感和孤独就像漩涡般席卷而来。
“龙儿,也把水给我一点儿吧!”
佳朗接过龙儿递过来的水,“咕噜咕噜”一股脑儿全都喝完了。在心里掀起冷风的龙卷风渐渐恢复了平静,她苦涩地笑了。就像这个水壶里的水,即使装得再满,总有一天也会变得空荡荡,人心也是如此。
她决定不怨恨也不责怪仙剑。岁月会将人的感情磨平,而仙剑他也只是这其中平凡的一人罢了。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丫头。如果你死了,对这个世界而言就是毫无用处的,为什么你不懂呢?愚蠢的丫头,你以为你死了,别人就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即使没有你的存在,活着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会吃好活好。但是,你却要为了那些人去死?”
整理好心情之后,耳边又忽然回响起某个人的声音。
“薛錀君……”
佳朗默默地把这个名字咽了回去。薛錀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即使在黑暗之中也如猛兽般发亮的眼睛……那宛如刀尖般冰冷的眼神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我喜欢你!”
他的话如风铃声在耳旁传开。
不知为何,佳朗心里觉得抑郁。薛錀的话就像一层云雾蒙在她的心头。虽然强迫自己不去想,但关于那天的记忆却开始一点一滴浮现在脑海里。自己发出的呻吟声在耳边回响,男子燃烧般火热的身体和粗重的喘息触碰皮肤。身体里仿佛还遗留着他的痕迹,刺痛感深入体内。
“呜呼……”
佳朗憋得慌,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没有风,但她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就算薛錀是为了救自己而来,但自己却在他的缜密计划下变得这么放荡,这真的让她很受伤。更令人接受不了的是,在和他的云雨之欢中积极奔忙的自己。
每一天,那件事都会在脑海里浮现数十次,这让佳朗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刻钻进坟墓里去。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心情越加强烈。又是鬼迷心窍,竟然在男女间的肉欲面前失去了理智,纠缠着让他抱紧自己。
佳朗觉得自己很不像话,却又无可奈克,无时无刻不陷入自愧感当中。
“可是,我以为他是仙剑,想最后一次拥有他的气息,所以才会这样做的啊!”
但不管自己再怎么自我辩解、自我安慰,那份羞耻感还是深深地刻在了心里。佳朗一个劲儿地摇着头,想要把关于那天的记忆驱逐出去。
护送殉葬者的军卒大概有一百五十名左右,都是隶属于宫廷守卫队的士兵。在他们当中,武艺高强的大概有十余名,其他的都只是水平一般的军士。如果是在战场上,自己跟他们决一死战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是佳朗在场,情况就变得有所不同了。因为要保护佳朗,又要跟他们拼命,危险太大。自己受伤倒无所谓,但佳朗有可能会受伤。再加上,她已经丧失了生存的意志。最终,薛錀想到了一个办法。
夜已深,慢慢穿行的下弦月悄悄地躲在云朵背后。树林里一篇静寂,偶尔传出野兽的声音,像是要划破天际,就连风也似乎进入了梦乡。
“喂,我说,你认识小青楼的丹月吗?”
“嘿嘿,怎么不知道。不就是那个抱着睡一晚,让人大腿十天都动弹不得的妓生嘛?”
“我要是攒到钱,一定亲自去试试,看那句话是真是假!”
“诶嘿嘿,那你估计得把你家房子的栋梁贡献出去了。啊,但要是我下身没力气,完全走不动了怎么办?”
“……”
“哦?喂,我说,张户?你去哪儿了?”
刚刚还一边解手,一边和自己天方夜谭的同伴突然不见了踪影,矮个子男人一脸惊恐地张望着四周。就在那时,不知什么东西“咻”的一声飞过,掀起一阵风。
“谁,谁呀!嗷!”
矮个子男人划破天际的悲鸣一停止,四周又再次鸦雀无声,陷入了静寂。男人们刚刚还在“咯咯”谈笑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树林里,渲染了阴森的气氛。
窸窸窣窣,与人齐头的芦苇丛里一阵晃动,发出非常微弱的摩擦衣角的声音。两个男人倒下的地方有个黑影正在快速地移动。像是对丛间路非常熟悉,那个黑影虽然喘着粗气,但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不一会儿,月亮慢慢从云里探出了头,透出一丝亮光。月光下,在茂盛的芦苇丛中快速行走的黑影,飞快地融进了在黑夜中休息的人群当中。
大概睡了两个时辰,护送士兵们又开始起来赶路。黎明时的东方晨光熹微,天空开始渐渐变亮。慢慢泛白的黑暗中,晨雾弥漫。这时,佳朗清醒了,身体也变得敏感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了一个晚上,全身就像被冷水洗礼了一般,瑟瑟发抖。
佳朗哆嗦着像尸体一样冰冷的身体,“噌噌”地抚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但是,已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哆哆嗦嗦地颤抖着,仿佛马上就会倒下去。多么渴望有一个温暖的房间啊!不久前还盖着柔软的褥子和暖和的被子睡觉,但现在那却像是一个梦,是那么遥远。
“母亲……”
佳朗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逐渐变得微弱的星光,默默地呼唤着母亲朴氏。一想起母亲,寒冷的心似乎平静了些许。但是,一涌而来的乡愁和思念只会在她心灵更深处掀起一阵冷风。
佳朗用力咬着发抖的嘴唇。好想回家,好想回去洗个热水澡,吃母亲给做的热芝麻糊,然后在暖暖的炕头上好好睡一觉。这是去往殉葬的路,那些早已整顿、觉悟、清除干净的思绪一到这个时候就陷入了这样的状态,心灵真是太过脆弱了。想活下去的想法一个劲地涌上来。
“人类的心……”
盘踞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令佳朗觉得惆怅。像是在自嘲似的,佳朗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低头看着一旁蜷缩着睡着了的龙儿。嘟嘟囔囔诉说着自己过去生活的孩子,现在就像一只小虾,蜷缩着身体,疲倦地陷入了熟睡。天气很冷,但孩子还是睡得很香。就在那时,伴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一个士兵不知提着何物走了过来。
“……”
他来到辇车旁边,立刻悄悄地从隔板缝里塞进来一张毯子。佳朗被吓了一跳,诧异地看他了一眼,之见男子敏捷地将她冻僵的身子围了起来,寒意瞬间消失。
佳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望着男子,冷不丁地发觉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不知为何,她觉得男子的背影并不陌生。但是,在这百余名护送士兵中,不可能有认识的人。
“谁呢?至少也应该跟他打声招呼,说句谢谢吧?”
人在遇到极限的时候,再小的事情也会被无限放大。同样的,士兵的小举动让佳朗冻僵的身体感受到了极大的温暖。
她立刻也给龙儿盖上毯子,便开始进入了被暂时遗忘的酣睡状态。佳朗就像在温室里成长的花草,在这凉飕飕的夜里难以入睡。看着她盖着自己递过去的毯子进入了梦乡,薛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佳朗,直到现在都不想活下去吗?”
远远都能感觉得到她的肩膀被冻得瑟瑟发抖。虽然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但担心她会起疑心,便努力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看到她哆哆嗦嗦的,因为寒冷无法入睡,一副马上就会晕倒过去的样子,那颗想守护她的心就生疼。最终,薛錀还是没能忍住,用几枚银钱从其他士兵那里换来了这张毯子。
仿佛一将视线挪开,他便会永远看不见佳朗。只有当自己的视线捕捉到佳朗的身影,他才觉得安心。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呼吸。
薛錀小心翼翼地跟在护送行列的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期间,他一直留心观察那几个和自己体格差不多的士兵,耐心地寻找机会。就在那时,他见到两个男人去树林里解手,便把其中那个高个子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因为他们都是王室守备军,服装和一般的士兵不一样,想要自然地混到他们当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幸运的是,在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认识他。
三年前,仙剑去了新罗。当时作为末等军官的薛錀被金渐看中,在他的恳请之下归附他的麾下,当了数月护卫武士。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单纯地喜欢战争。
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让佳朗憎恶的嗜血鬼。这个嗜血鬼在战场上心狠手辣地放倒敌人,只有见到血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如果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是佳朗憎恶自己的原因之一,他乐意洗刷干净。立刻,马上!只要她能喜欢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点。
面对金渐遗憾的挽留,薛錀只是叹了一口气便离开了。
“好像没见过你啊。”
一个骑着马的头领突然阴险地瞟了薛錀一眼,说到。
“……”
薛錀就像一只鸡雏,笑眯眯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他的脊梁骨上冒出了冷汗,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还东一块西一块地在脸上抹了脏兮兮的东西。
“啧啧,长相倒是端端正正的。你这家伙,我们可是国王的士兵,怎么那副模样啊?倒是洗洗脸啊!”
咂着舌头消失的头领催促着加快脚步。
“磨蹭什么呢?快点!最迟明天早上就必须要赶到宫里。”
话音刚落,薛錀双眼立刻变得锐利起来。如果照这样的速度走下去,明天早晨肯定会按时到达宫里。机会只有一次。
他用敏锐的眼神轻轻瞟了佳朗一眼。睡醒的佳朗不知和旁边的男孩子说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瞬间便开心地笑了。仿佛早晨的阳光只在她一个人身上停留,那样子太美丽、太耀眼,薛錀的嘴角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真的好美丽。佳朗,是什么让你这么开心?”
薛錀看着坐在佳朗对面的孩子,心里嘀咕到。孩子似乎在模仿着什么,开心地闹腾了好一会儿。
清风携着晨露吹来,时不时传来她的笑声,薛錀心里砰砰直跳。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心寒。在死亡面前都可以笑得如此开心,为什么偏偏只对自己吝于言笑?
“佳朗,总有一天,我也能看到你的笑脸吧?完全是对着我的灿烂笑脸……”
他觉得一阵心酸,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哈,龙儿你模仿动物模仿得真……”
佳朗似乎感受到了某个人朝她投来的目光,赶紧停止了说话。是凌晨时分给她递来毯子的士兵。虽然两人目光相遇,但他立刻转过脸去了。佳朗的心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士兵有些眼熟呢?
不知道。
“我刚刚模仿的动物中,吃过的就只有青蛙的大腿了。姐姐,到了宫里,就能敞开肚皮吃一顿好的吧?妈的,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给早饭啊?”
看到孩子咂着嘴巴,佳朗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孩子从小到大一直过着艰苦的生活,从未活得像个人样,现在竟然就要这么死去,真是令人心痛。虽然听说还有比龙儿更小的孩子也要被拖去殉葬,但在在场的人当中,龙儿是最小的,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