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泛起金鳞,静静地流淌着。盛载着寒冬干燥的天空,缓缓地流淌着。江水环绕的悬崖上,惊险地屹立着几棵松树,干冷的寒风穿过树梢,飒然而至。
男子心不在焉地对着江水发呆,衣襟被飒然而至的寒风吹得沙沙作响。猛烈的北风吹乱了男子乌黑的长发,进而又袭向他的眼睛,即便是他健壮结实的肩膀也难敌狂风的肆虐,不停地晃动着。
“佳朗……”
只见男子小声隐忍地喊着那个名字,双眼黯淡无光。一直对着江水发呆的双眸里布满了浓浓的忧伤。
“佳朗,起风了呢。没有你的世界,真的太凄冷了。在那个黑暗寒冷的地方,你冷吗?”薛錀疯了。当他听到孩子没了,佳朗跳江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个精神失常的人一样,在这江边徘徊了近一个月。他甚至三番五次潜入佳朗投身的寒冷江水中,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哪怕是佳朗的尸身,他也想得到。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她离开。但从偶然发现的尸骸中,他没办法认出她。
“我不想让你离开。佳朗,我真的没法放下你。你怎能如此狠心呢?怎能一次都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
薛錀反复地诉说着,黯淡的双眸呆愣愣地望向空中。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这样多活了一天。拜托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吧,就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即便是一堆白骨也好,请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吧。”
清冷湛蓝的天空进入了他的视线。这让他想起了佳朗的玉色发簪。她那乌黑明亮的双眼不知不觉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喷涌而来的思念,让他嗓音不禁有些哽咽。
“佳朗……”
薛錀陷入思念中,低声呼喊着佳朗名字,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如果不是这辈子,那就下辈子,如果不是下辈子,那就下下辈子……我也想要遇见你。佳朗,我一定要与你……”
564年1月
队大监(职位)薛錀带领的参良火停(军队名称)军队不惧刺骨寒风,士气高涨地正在进行模拟实战演练。
“嗬啊!”
笃笃笃笃!
模拟演练中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彻长空的呐喊声以及木剑撞击声瞬间刺破了寒冬干燥的苍穹。太子大允满意地观望着士兵训练,笑容满面,惊叹连连。
“太了不起了!我们的马兵绝不亚于高句丽的军队。我也视察了音里火停(军队名称)和召参停(军队名称),但都比不上参良火停的士兵。看到这些气宇凛然的士兵,真让人倍感安心。这都得益于你的卓越领导啊。”
“您过奖了。”
“哈哈,你就别谦虚了。我要奖励军士们600筐大米,你看着发放吧。”
“蒙您厚赐。我会平均发放给每个士兵家庭的。”
“这么为士兵着想,难怪士气如此高涨!”
一直注视着两人的琴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现在好像慢慢开朗起来了。
她听说了前年投江自尽的大幢大官大监的未婚妻是薛錀情人的传闻,也知道他为此有多伤心和难过。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将那个女人从他心中抹去。那个女人虽然死了,然而琴熙始终无法消除对她的嫉妒。因为从一开始,她就选择了爱他,而不管他是否爱自己。为此,她甚至乞求哥哥大允帮忙,固执地勉强薛錀与她成亲。
即便薛錀说那是个痛苦的抉择,琴熙也不曾后悔。即便薛錀长期呆在推良火县的参良火停军营,即便别人再怎么说,她心里也只认定了他是她唯一的丈夫。即便知道他喜欢军营更多于半月城的家,即便他不曾说过一句温存体贴的话语,她也不曾难过,不曾抱怨,因为她知道这就是他的性格。只要看到他,琴熙就觉着很满足,很幸福。
“这里风太大,我给你织了条围巾。”
她深情地将绣着龙图案的红色绫罗围巾系在了薛錀的脖子上。
“谢谢。”
“呼呼,说什么呢。若让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俩不熟呢。”
薛錀看着微笑羞红脸的琴熙,心情愈加沉重。成亲一年多,自己却从未履行过丈夫的职责。他的心已死,只剩下一副空壳罢了。早已尘封的心,注定无法向其他女人敞开。
“对不起。”
“又没有人阻止你。每次都说谢谢、对不起,我现在想听你说其他的。”
琴熙开玩笑地说道。薛錀朝着她笑了笑。看到这一幕,一旁看着的大允也不禁打趣道:
“你们两个这么甜蜜,让旁人看得可是愈加心冷了。”
“哎呀,哥哥你真是的。”
看到琴熙羞红脸责备他的样子,大允随即放声大笑起来。薛錀的嘴角也扬起了一抹笑容,很快便又消失了。
“……”
远处,某一士兵看着这一场景,眼里噙满了泪水。
薛錀和手下的将帅一起加强了士兵们对练长矛的技术,增大了没有武器时空手击敌的跤拳、手搏等几项的训练强度。他甚至亲自上阵,直接纠正士兵们的错误动作,或是指导他们技术。
“咳咳咳咳!”
声音源于队伍中身材最矮小的年轻士兵。薛錀看向不断咳嗽的他,停下了脚步。他好像是叫马路吧。他的箭术不错,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听起来,感冒好像很严重。”
“没,没事。”
马路似乎有些惊慌,赶紧地下头答道。他的声音介于男子和女子之间,黝黑的脸上虽有些伤疤,但看起来仍稚气未脱。
“注意身体。”
“是。”
薛錀从悄悄低头的小士兵身上收回视线,内心开始自嘲起来。只是个男子的咳嗽声罢了,但却让自己突然想起了佳朗的样子。前年秋天,在那小木屋里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像是昨天刚发生一样,历历在目。
第一次相互对视,朝他微笑的甜美笑容;甘美的红唇……
“佳朗”
瞬间,一股思念涌上心头。心像是被烈火焚烧般刺痛。他的瞳孔像是被雨水打湿一样,布满了白蒙蒙的雾气。
“佳朗,我真的很想你!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你依然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你每时每刻都活在我的脑海里,与我同在。我一天想你几十次,想着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唇。我无数次的看着你,刻画着你的样子,但……不知为何,你的模样却越来越模糊了。哈啊,不清晰了呢。我渐渐开始害怕时间流逝,因为担心它会淡化你的模样,担心你会从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
明明说好要转移视线,为什么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你?
看着偷偷低头回避自己视线的马路,薛錀向他走了过去。
“把步伐从两肩宽增至这么大,然后把力量集中在双脚前端,身体重心放在中间,这样才有利于攻击。”
“是。”
他似乎是从未学过手搏。
薛錀细心地纠正着马路蹩脚的动作,看到男子如此纤细的肩膀后,突然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是他纤细肩膀在轻轻发颤的缘故吗?为何那颤动在他的指尖传来了阵阵酥麻的电流。
“没事吧?难受的话,就回住处好好休息吧。”
“是。”
感冒缠身的马路渐渐目光变得有些涣散。
一双水汪汪的动人明眸。
“……”
薛錀一言不发地看着马路的眼睛,心中一股冷风吹过。只是看了士兵被打湿的眼睛罢了,为什么心会揪痛呢?
“错不了。因为你的眼睛,我的视线总被你吸引过去。马路啊,谢谢你。因为你的眼睛很像佳朗……”
看到马路的眼睛后,原本佳朗越来越模糊的眼睛似乎更加清晰了。
薛錀不知不觉地也开始打量马路的脸。或许是想从他身上找到其他与佳朗相似的痕迹吧。
但某一瞬间,他的双眼突然失去了焦点。
是因为眼睛相像吗?分明是另一张脸,但看到马路,他却会不知不觉将其与佳朗的脸相重叠。虽然他的小脸上除了伤疤外,还有些麻子,但……
满眼哀愁看着士兵的薛錀摇摇头,自嘲了起来。不,不是佳朗。佳朗的拥有完美无瑕的皮肤,凌霄花瓣般的红唇,小鹿般明亮的双眸……
“该死的!还没多久,居然就全忘了!”
难怪自己没法确切地描画出佳朗的脸。即便自己花再多的时间慢慢回忆。
薛錀皱了皱眉头,黯淡无光的双眼满是悲伤。
虽然马路的动作还是很粗糙,但那个转身的男人已不再向对待孩子一样,慈爱、细心地教导他。
他是男的,再怎么羸弱娇小,也是个黑瘦的男子,怎么会联想到佳朗呢!太无语了!
薛錀转过身,满是不悦地咬紧了嘴唇。
“……”
看到薛錀一语不发渐渐走远的背影,马路眼里渐渐湿润起来。
训练结束后,军士们迎来了短暂的休息。一想到再训练几天,就能放假回家,士兵们都显得十分愉悦。
“老弟啊,训练快点结束多好啊。我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我家婆娘了。”
“哎呦,起鸡皮疙瘩了。再过几天不就可以见面了吗?”
“嘻嘻,也是。我现在有点兴奋地睡不着了。”
“瞧你这猴急样,几天都没法等吗?真不知道过去两个月你是怎么忍过来的。别瞎想了,下盘棋吧?”
“哎呦,你看。”
马路从下棋的两个男子旁走过,刚想外出就被一个男子叫停了脚步。那男子正是负责管理马路所在营房士兵的监导。
“有事吗?”
“打算去哪?”
“有点事情需要出去一下。”
“什么事?”
本就是自由休息时间,男子却对他再三干涉,且他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这让马路有些不知所措。
“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看着马路手中的包袱再次问道。
“这个?这是脏衣服。”
“衣服吗?”
“是的。”
“哈,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这大冷天的,居然要去洗衣服?凑合着穿穿不就行了吗。”
马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咧嘴微微一笑便向外走了出去。
队大监薛錀的麾下有2名少监,2名大尺,6名三千幢主,以及6名从中央派遣过来统率士兵的三千监,作为地方军的参良火停,与中央军大幢一起构成了军队的核心力量。
呼呼!兹兹。
从宿舍出来路过训练场时,一股冷风迎面打来,马路也被巨大的声响惊吓到,忽的停下了脚步,并鬼使神差地向训练场望去。
两把剑交辉相印,力道十足地游走于天空之上,就好像金光闪闪的湛蓝大海上,喷涌而出的青龙一样。
真好看!男子潇洒有力的剑舞真是让人惊叹。两把剑被他运用自如地施展着妙技。剑也如同男子的动作一样,敏捷而又充满力量。伴着男子敏捷轻快的动作,蓝色的衣襟也沙沙地带起了一阵风。一丝不乱挽着的长发,系在额头上的蓝色巾带,端正秀丽的长相,没错,正是队大监薛錀。
“哇……”
马路喘喘气,一直傻傻地看着薛錀,两眼闪着星光。他出神地看了一会,突然她感觉到了薛錀看向自己的目光,吓得赶紧躲在了柱子后面。但他并没有就此放过马路。
“在这里干什么?”
“啊,是。那,那个……”
马路一脸惊慌,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薛錀快速地向他走去。他的额头出了许多汗,衣服也都湿了。
为回避他打量自己的视线,马路赶紧低下了头。马路注意到薛錀视线看向她手上的包袱后,像是要辩解什么似的,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本来要去洗衣服,路过这里,看到将军您的剑舞,不禁有些入迷走神了。”
听到马路的回答,薛錀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都感冒了,还要用冷水洗衣服?”
“是的。”
“嗯,那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
“出了一身汗,正好洗洗。”
“可,可是水会很冷吧?”
“你不也一样吗?”
“这,虽然是这样,但……”
薛錀微微一笑地看向了略显为难的马路。
“怎么了?很为难吗?”
“不是,我……”
抬头对上他笑脸,马路立马脸红地低下了头。
“赶紧走吧。”
薛錀轻轻拍了几下马路的肩膀,率先转过身去。马路感到有些为难,挣扎了一会,很快跟上了他。
训练场后方的不远处,有一个没有结冰的溪谷,周围环绕着很多栗子树。即便是寒冬,那里的水也很暖和,马路偶尔会到那里洗洗衣服或是泡泡澡。溪谷周围都是一些掉光了叶子的小灌木,以及一些大岩石,极少人会注意到这里,因而很适合在这里洗澡。
因为是晚上,冰块似乎也在春晖的照映下渐渐融化,哗啦的流水声虽不大,却很清晰。天空升起了一弯下玄月,猛烈寒风此时也安静了下来。树林里甚是安静,只是偶尔能听到飞禽走兽细细低语。
薛錀安静地将手伸进水中,有些惊讶地说道:
“真神奇,水居然不冷。”
“是的。”
“哈,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托你的福,今天发现了好东西。”
马路点点了头,将脏衣服放下,抬起了头。月光下,男子如雕塑般完美的身体完全裸露地在她眼前。瞬间,他迅速地伸出手捂住了他即将要发出的尖叫声。
扑通一声,他跳进了水中。一脸惊吓的马路死命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再看向他。马路犹豫了一下,便向溪谷的下流走去,然而找到一个光滑平坦的石头坐了下来。
“呼……”
马路深呼了一口气。不知何时,她的双眼开始变得湿润了。马路无聊耍弄着溪水,静静地发呆,视线不知不觉又慢慢转移到了薛錀身上。他正用手泼水,清洗着身上的汗味。皎洁的月光下,即便远远望去,那湿身男子的身影看起来依旧坚韧和帅气。
哗啦哗啦。溪水带着浓郁的松香欢快地流淌着。双手泡在水里的马路缓缓收回了视线。她慢慢地解开包袱,绳结一松,脏衣服露了出来。
马路小心翼翼地将脏衣服拿了出来,突然,她的手停了下来。他正矛盾地看向某处。栗子树林下面的山坡上坐落着一间茅屋。繁密的松树丛间,微弱的灯火若隐若现。
马路小心翼翼地朝薛錀所在的溪谷方向看了看。他静坐地泡在水里,似乎正在冥想。马路犹豫了一会,偷偷看了一下薛錀眼色,便迅速地向茅屋跑去。
“奶奶。”
声音刚落,门”咯吱”一下打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走了出来。一见是马路,老妇人便高兴地笑了起来。
“来啦?”
马路似答非答地快速将手中的脏衣服递给了老妇人。
“对不起。今天有事情,所以没能洗。我下次来再洗吧,您就那样放着吧。”
“呵呵,看来是又来例假啦。”
“上次的药好像没什么效果。过了两个多月才来,吓到我了。”
“我知道了。这次给你来剂猛药。”
听完老妇的话后,马路走进屋中快速换下内衣,便急急忙忙地向溪谷跑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到了溪谷时,薛錀早已不见了身影。
“呼……”
马路捋了捋胸口,长长地喘了口气,心不听使唤地砰砰直跳。她在薛錀洗澡的地方,和着流水声,慢悠悠地洗着手。洗了很久,也没将手拿出来,仍泡着水,坐在那里发呆,眼里满是浓浓的思念。
他好像已经先回去了。
在溪谷等了一会,马路才慢慢起身向宿舍走去。刚转身,她便看到了溪谷下流石头缝上的碎布。
“啊……”
马路拾起飘过来的碎布,嘴里低叹出声。是蓝色的头巾。马路好像拣了什么珍宝似的,紧握着那两把剑,双眼渐渐溢满了泪水。因为她知道这两把剑的主人是他,薛錀。
马路将剑拿过来,用力地感受着剑主人遗留的体香,双肩不自觉地颤颤抖动着。
虽然只是抱着被水浸湿的碎布,但马路已经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将浸湿的碎布揉搓着脸,亲吻了一下,便又紧紧揣入怀中。尽情地品味了剑主人留下的香味后,马路才激动地从溪谷中走上岸。
“啊!”
马路刚穿过树林,想要向哨所走去,不想却在丘陵附近遇上了负责检查管理宿舍人员的那个男子。在这人迹罕至又僻静的地方,冷不丁地冒出一男子,着实把马路吓个正着。
“大,大兄(高句丽官名)。”
男子看到马路一脸惊吓的表情,眼里闪过了一抹冷笑,并瞟了他一眼。
“不是说去洗衣服吗?怎么从树林里过来了?”
“那个,我……”
“哈哈,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吞吞吐吐的。”
说完,男子又大步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眼神和行动,让马路瞬间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平时看自己的眼神就让他很厌恶和抗拒,现在又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他别提有多惊慌了。马路努力装作一副泰然的样子,试图赶快逃离这里。
“大兄,夜深了,该回去了。”
“恩恩,是呀。该回去了。但也要把事情做完再回去。”
说完,他的嘴角闪过一抹阴险的笑容,又向他靠近了一步。
“啊,干,干什么?”
马路被男子步步紧逼,不得不偷偷后退了几步。
“没干什么。就是想看看热闹。”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