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感像一把铁耙子划过他的心上。佳朗可怜地抖动着肩膀,极力想要抑制住抽泣。薛錀看着她的样子,怒火涌上心头。到底有什么让她这么悲伤难过?想到自己是她悲伤难过的原因,薛錀心里无比痛苦。
“我死也不愿意让你伤心难过,可是为什么,我的爱对你来说就是悲伤、痛苦和泪水?”
薛錀无法把话说出口,只能在心底悲惨地嘶吼。
“呜呜……呜……”
“别哭了!”
“呜呜……”
纤细白皙的指缝间流淌着哀楚的呜咽。
“该死的!”
薛錀默默在心里骂到。
看着她湿润的瞳孔,薛錀眼前浮现出那只袍子瞪得圆圆的眼睛。
他转过身去,仰起头痛苦地呆望着天空。当初第一次见面就闹别扭,难道注定他只能像一朵向日葵,一直这样独自守望着她吗?
遗憾和难过让他后悔不已。如果当时能够更加温柔地对那个小女生讲述世间的道理,结局或许就会不一样。当时,自己态度冰冷的行为过于草率了。薛錀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悔恨当初没能再对她温柔一些。
但是,这是天性,让自己如何是好呢?
他丝毫无心像今天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但佳朗那句“戏弄”,让他郁火中烧,忍无可忍。
“呃……”
暂时被遗忘的伤口突然火烧火燎的,针扎似的疼痛袭来。薛錀猛然想起仙剑说过要在长襦村等佳朗。他慢慢转过身看着佳朗,她正在整理被撕扯开的上衣,双肩微微颤动。意识到薛錀的视线,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月光下,更加透明发亮的梅花……我的花儿,现在你就要回到仙剑身边了吧?你要在这里把你的香气,你的体温留在我的心里,让它们成为刺痛着我的虚幻记忆,然后朝着另一个男人走去吗?你只想在他的怀里,将所有关于我的记忆都清除干净吧?你会把我冲刷掉,就像你现在凄惨地流着眼泪,但你会笑着和他一起沉浸在幸福之中吧?不,我绝不允许!不可以那样,佳朗!你是我的!让你哭的人只能是我,让你笑的人也只能是我!”
“呜呜……”
“说了让你别哭了!”
他大声喊到。
“唔呜……”
“该死的!”
她眼里的泪水是那么悲伤。心好痛。除了佳朗,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心交给过任何人。但她现在竟然要用悲伤的泪水,将他无处安放的思念冲刷干净。
“我并不想让你流泪。佳朗,我想让你笑,我想用我的爱给你幸福!但是,你为什么这么不理解我?”
佳朗悲伤的眼泪全部流进薛錀的心里,变成一把令他寒冷伤痛的冰锥。
“嘤嘤……”
佳朗常常哭泣,泪水就像池塘里的水,哗啦啦地淌过脸颊,无穷无尽。
所以,她的呜咽一旦开始,便不知什么时候会停止。一直以来发生的事情在她心里形成一股巨浪,撩动她心里的疙瘩。那天晚上那么热烈地和那个男人分享自己的身体还不够,今天竟然又遭到他的戏弄,在他的抚摸之下愉悦地颤动!那样的自己真令人厌恶!虽然不想哭,不想在那个无血无泪的男人面前这么不堪地倒下……
所有的一切都不按自己的意志进行。到底这个男人算什么,竟然这么随心所欲地救她,又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嘎登嘎登。他走过来,突然停在她的面前。佳朗稳住身子,看着薛錀,默默整理好心情,开口说道:
“我明天一早就离开!”
轰隆!薛錀听到自己心底某个角落轰然倒塌的声音。
“哈,是啊,是啊,你原本就打算离开的吧?”
虽然明知道会是这样,但没想到会是明天。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凄凉地看着佳朗。但是,她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希望我们可以在此做个了断,以后再无瓜葛。”
像是从未哭泣,佳朗的声音是那么的干脆、决绝。
薛錀踉踉跄跄地站着。那句话就像是保证,在他心里掀起一阵寒冷的狂风。佳朗说完,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沙啦沙啦,她离开的脚步声就像雪花一样冰凉,男子心里下起了暴雪。
没走出几步,佳朗的手臂就被薛錀一把抓住。她缓缓回过头来,薛錀迫不及待地看着她的眼睛,十分哀怨地恳求道:
“别走……”
虽然一直以来从未哀求过任何人,但面对眼前这个女人,这不算什么,只要能留住她。但是,佳朗默默地挣脱了他的手。
“我不想再怨恨你了。我会想,跟你之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或许也会发生在这个世界其他人的身上。”
一时间,两个人赤目相对。沉醉在梅花香里的男子看着女子如月光般冰冷的眼睛,心中充满了悔恨。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心里想着,这个少女心地真善良。而我,就像你说的,十二岁的时候手上就沾满了鲜血,是个嗜血鬼、杀人狂魔。但是,我并不是毫无缘由地滥杀无辜。”
“……”
“我想用你的清香治好我内心血迹斑斑的疮痍。佳朗,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吧。请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愿意一辈子种田糊口,当个平凡的农夫。”
“那样的话,我将比一国之君还要幸福百倍。”薛錀在心里默默想到
佳朗静静地看着薛錀。他那深邃漆黑的眼睛里又再次闪烁着光芒,就像那片夜空中闪亮的星光。她从来不曾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会有星星无数。薛錀用孩子般天真的眼神恳切望着她,眼里充满了渴望。
不知为何,心里凉津津的。佳朗突然想起自己被拉去殉葬的时候,他递过来的毛毯和水。这个男人的身体里,竟然也流淌着热血。佳朗感受得到,他迫切地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孤独。但是,仅靠这些怜悯是无法让她留在他身边的。她丝毫没有动摇,劈开他的目光冷漠地回答道:
“正所谓春风秋雨,春天的风和秋天的雨都会随着时间流逝。你的心意在不久之后也会随着时光的消磨逐渐消失。”
“佳朗!”
薛錀追上转身离去的佳朗,紧紧抱住她。
“如果对你的感情就像春风秋雨,那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把你放在我的心上。”
薛錀紧紧抱着佳朗,声线就像裹挟着雨的乌云那般潮湿。
* * *
啪嗒,啪嗒。
雨滴纷飞。从凌晨开始下的雨持续不停,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的灰尘冲刷干净。白色的伞状云像一条丝带,缭绕着远处白杨山的一角。梅香醉月楼笼罩在云雾中,万籁俱静。
梅香醉月楼坐落在松津县,远处可以看见江河渡口,白杨山则像一道屏风围绕着它。梅香醉月楼是一幢大宅邸,里面有一个名为月影楼的亭子和几栋殿阁,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国家的小宫。
这里的建筑既不失贵族风范,又甚是优雅朴素精致,比松津县任何一个贵族世家的住宅都更胜一筹。
与其他小国相比,加罗国拥有得天独厚的丰富铁矿和金矿,从建国初期开始就与倭国、中国,甚至是更远的西域交往频繁,十分富裕。再加上依靠洛东江丰富的水源浇灌了肥沃的土地,发展了农业,同时还拥有大量的森林资源,百姓的生活比周围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富裕。所以,在伽倻的众多小国中,新罗最贪念的就是加罗国,不择手段想要将它掌控在手里。
所以,当加罗国灭亡之后,新罗的国力得以扩张,甚至吞并伽倻,成长为令百济和高句丽惧怕的威胁势力。十年前,新罗和百济在汉江流域爆发战争,百济王战死,而新罗的讷祇王和百济的毘有王当年为了牵制长寿王的南下政策而缔结的罗济同盟,也在历经一百二十年后破裂,引起了周边所有国家的恐慌。
当年,曾是加罗国王室提调尚宫的炎花目睹太召王迷恋信女姆海,面对逐渐衰弱的国力,她甚是担忧。因为当时炎花暗自仰慕太召王,所以,从太召王独一无二的后继人薛錀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和哥哥炎颇便发誓要奉献所有的爱和忠诚。即便他是一个磨腹子(已经怀孕的女人和王发生关系后生下的孩子。新罗的王和贵族中盛行的风俗),但对于兄妹二人而言,他就是尊贵的王位继承者。
因为那份浓浓的爱,薛錀从小就特别信任炎颇、炎花兄妹。若是加罗国没有灭亡,薛錀会成为比任何国君都出色的帝王。
“呼……”
炎花没有交代下人,而是亲自给薛錀煎着药。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那么不小心,让伤口变成这个样子?
薛錀在战场上受这么重的伤还是头一次。虽然枪头的铁毒蔓延的部分已经消毒并且用针缝合,但由于伤口太深导致发炎,薛錀最终卧病在床。钢铁一样的主君从来没有病倒过,炎花也因此更加心急如焚。
“比起身体上的床上,这更像是心病。”
昨天夜里三更过后,她看见薛錀独自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疼痛难耐,肩膀瑟瑟发抖。在沉重的孤独中颤抖的结实肩膀看起来是那么凄凉,炎花彻夜未眠。
她知道,薛錀心中的爱情种子已经发芽,长成一株苦槠树,那棵树上挂满了思念的果实。每当果实逐渐成长,孤独的刺就会变长,刺痛他的心脏。即使痛苦流血化脓也无法轻易拔掉的刺在深深刺痛他的灵魂……
“啊,不!哥哥!”
炎花正准备往煎药的灶孔里放干树枝,哥哥炎颇出现了,她布满皱纹的眼皮立刻绽开。哥哥住在山里,很少来这边,现在竟然在这大早上冒着雨就过来了,而且还是足足赶了两天的路程!
“殿下怎么样了?”
虽然披着蓑衣,但身上还是被雨水打湿了,炎颇的嘴唇冻得瑟瑟发抖,满脸担忧地问到。看样子他已经听说了薛錀受伤的消息。年老的哥哥一口气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这份诚意让炎花感到哀痛。况且,这是她快一年来第一次看到炎颇。
“呼,伤口太深了!”
“原来如此,听说是被枪刺破了。”
“是的,但是哥哥你在山里怎么那么清楚殿下的事情?”
“呵呵,有一颗忠诚的心,即使相隔千里也能看到。”
炎颇嘴巴一瘪一瘪地说着,炎花听了静静地露出了笑容。
“来,把这个煎了。”
炎颇把自己直接在山里采摘的几种草药递了过来。
“都是些珍贵的药材啊!”
炎花看到那些药材,不由自主地感叹到。这时,炎颇又从衣角里不停地掏出什么东西来。炎花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这个呀……是从西域那边传过来的……”
“西域?”
看着瞪大眼睛的炎花,炎颇悄悄打开那块被雨浸湿的方巾,用手挠了挠头。
“到底是什么,神神秘秘的?”
“那个……”
炎颇吞吞吐吐的,不时挠着头,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情。
“这个……是一种茶,年轻小姐们吃了容貌会变得更加美丽。”
“什么?”
“嗯……我是说,那位小姐。”
有人攻击殉葬队伍,救出殉葬者的消息一下就传开了。当时炎颇正要去集市上卖草药,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他立刻想到了薛錀。
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慕的姑娘就那样死去。别说是伽倻王室了,就算是地狱的阎罗殿,他也会闯进去。但同时炎颇也清楚地知道,主君即使救出那位小姐,也得不到她的心,这份深厚的爱慕之情该令他多痛苦啊。
他口中的小姐似乎就是指佳朗,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哥哥对薛錀的一切真是诚心竭力。但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哥哥为何那么吞吞吐吐的?炎花扑哧一声笑了。
“我知道了。淋雨了对身体不好,快点进去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准备早餐。”
“不用了。既然来了,就顺便去一趟浦口见见英甲。”
“被雨淋成这副模样还要去哪里?感冒了怎么办?”
“别担心。感冒是别人的事。别忘了我说的,等殿下身体恢复的时候,把这茶煎了让那位小姐喝下。你要是说脸色苍白偷偷喝了可不行啊!”
“啧,真是的!”
看着匆忙离开的炎颇,炎花无奈地咂了咂嘴,便低头看着哥哥放下的药瓶。塞着盖子的葫芦瓶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杂乱的符号,分不清到底是文字还是图案。炎花歪着头看着上面的字符,裂开嘴笑着嘟囔道:
“呼,谁知道呢。虽然他嘴上那么说,但要是在十多年前,说不定哥哥自己也会偷偷喝上几口呢。”
* * *
笼罩着月影楼的白色雨雾就像一场盛大的六月雪。
吧嗒,吧嗒。
天空好像被挖了一个洞,雨滴不停地落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佳朗看着这一幕,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一切都即将结束。但是,她并不打算冒着这么大的雨离开。望着沿月影楼屋檐落下的水滴,佳朗的脑海里不知不觉浮现出昨晚的场景。
“别走……”
耳边回响着薛錀潮湿的声音。
佳朗的内心似乎也被雨水打湿,变得沉重起来。当听到自己说要离开,转身就走的时候,他追上来紧紧地抱着自己,求自己留在他身边,渴望的声音里充满了孤独感。不知为何,他的话竟“嗡嗡”作响,撼动着她的心,令她发麻。但是,她最终斩钉截铁地说出离开的决定,从薛錀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了。
要挣脱他!虽然他内心孤独,有着浓重的忧愁,但自己也因此失去了很多。无谓的怜悯只会让他产生邪念。
佳朗下定了决心,直起身来。
“这段时间真是谢谢您!”
她知道,小姐冒着雨过来是要跟她道别的。突然出现的炎颇回去之后,炎花又得让薛錀去医院,又得照顾他,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心思想别的。
其实,本打算先去找佳朗,拜托她多留几天,但现在也已经迟了。不管怎么样都应该让她留下来的,况且薛錀卧病在床也是因为她说要离开。炎花心里很是着急。
“哪里的话!”
“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现在我就要回去了。”
“好吧。可是现在下着大雨,路程又那么远,怎么回去?等雨停了让下人给您备匹马吧。”
“一直以来都很受你们照顾,我不想回去的时候还要再麻烦你们。那么,您保重!”
那段时间把自己当主人一样侍奉的老妇人脸上写满了遗憾,当然,自己也和她产生了感情。佳朗遗憾地站起身来。这时,炎花开口说道:
“主人现在病得很厉害,要是知道小姐离开了,一定会很伤心的。请您再多逗留几日吧!”
佳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古木一样在暴风雨依旧岿然不动,看起来那么坚强的男人竟然病倒了!
“在战场上受了伤之后就马上赶回这里了。”
“就只是因为小姐在这里。四季变换,别说亲自过来了,就连消息都没有的人……”
“……”
“救小姐的人就是那一位。所以,到主人醒过来为止,请一定要多留几日!”
虽然炎花柔声细语的,但话中却带有强烈的意味,仿佛在说,“他救了你的命,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报答一下”。
佳朗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虽然那并非自己所期待的“救命”,但她和薛錀之间的姻缘就像自己的磕碜却坚韧的命一样,惨烈又纠缠不清。
“我知道了。”
佳朗冷淡地回答到,心里想着,这下真的可以跟他一笔勾销了。这样的话,她就可以从薛錀救她性命的沉重感中摆脱出来,重新找回内心的轻爽。
“既然留下来了,那就再答应我一个请求吧。”
看着佳朗疑惑的眼神,炎花静静地继续说道:
“请您守在他的身边。”
即使在昏迷当中,薛錀也反复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佳朗的名字。炎花想让佳朗知道,她在薛錀的内心深处占据了怎样的地位,想拜托她听听主人内心的声音。
“我会那么做的。”
“真的非常感激!过几天走的时候会备好马送您回去。”
“这样的话,等到他痊愈时,我们之间的命债就算两清了吧?”
佳朗在心里默默想着。
思绪就像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不断飘进佳朗的脑海里。
男子睡着了。像石柱一样,绝对不会倒下的大丈夫现在竟然像一具尸体似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额头上放着的湿毛巾在佳朗看来是那么的陌生。还以为他是个绝对不会受伤、疼痛的钢铁人,还以为他身体里流淌的不是有温度的鲜血,而是冰冷的蓝色血液……然而,像这样受伤躺在床上的他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