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晴朗,阳光温热,中午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必须脱掉外套不然会热出一身汗,槐花已经开了,白色的小花一穗一穗压满枝头,风一吹漫天花雨,庄萧就是这样被同伴簇拥着走在长满槐树的小路上,不知谁说起槐花的吃法,他仿佛很感兴趣细细询问,认真听默默记,我猜他是想自己做槐花吃,吃了半个月的饼干粥他太需要换换口味了,槐花遍地都是不用花钱是他的首选。
左依依就问我,肖小雅,你妈妈会蒸槐花吗?
农村妇女哪个不会做这些?槐花、榆钱、马齿苋、香椿、蕨菜等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野菜都会做,当时的农村大部分家庭的生活都是刚能达到温饱,野菜是朋友,是大自然的礼物,不仅能改善口味还能节省粮食。
我说会,并且肯定妈妈一定做了,左依依听罢撒腿就跑,我一看也赶紧跑,左传志不在家的日子我妈妈几乎不搭理她,她都是自己盛饭,有时候妈妈做了好吃的只有一份她就先下手为强抢来吃,当时我已经把她定位为强盗,我怕她把蒸槐花全抢光就拼命跑,想超过她。
我们就这样你追我赶着,很快到了家门口,我先冲进门,因为左依依停住了,等我跑进院子就看见左太爷正坐在槐树跟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聊天,这时我听见左依依在外头跟人说话,进来时我并没有注意到有别人,我退了出去,看见三个黑衣男子站在左太爷家门口。
“你认识左美青吗?”那些人问她。
她略一思索,点头。
“这是她家?”他们指着左太爷的房子。
她又点头。
“他|妈|的!”有一个人横眉冷目骂了一声,左依依赶紧往后退,我也站着不敢动了。
“你们是妈妈派来接我的吗?”庄萧来了,满眼都是惊喜和期待,身后是一群伙伴,还有人讨好地说着下午给他带蒸槐花,问他吃辣的还是不辣的,他摆摆手,他不再需要蒸槐花了,他大步跑了过去,仰着脸,看着那些人,胸口起伏着,再一次问:“你们是爸爸妈妈派来接我的吗?”
那三个人相视一眼,然后审视他,其中一个问:“你爸爸是庄宗城?”
他用力点头。
“妈妈是左美青?”
他再点头。
那人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忽然,眼神一冷给了庄萧一个巴掌!
他被打的倒退几步,要不是撞到墙他已经倒下去,他的嘴角流出鲜红的血,大睁着眼睛,倍受打击,呼吸一下子变得极为紧促,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我吓坏了,大叫一声跑进家去给妈妈和左太爷报信。
“这是你写的信吧?你是他们的儿子庄萧?很好!父债子偿,你爸妈那对骗子跑了,我们就找你算帐!”
左太爷和妈妈出来时那人正揪着庄萧的衣领狠狠说着这话。
围聚在一起的小伙伴一时哗然!庄萧的爸爸不是开着桑塔纳的大老板吗?
对,庄萧的爸爸妈妈在海阳市里做生意,主要是从温州倒些电子手表、收音机和电视之类的对于内地来说很紧俏货来卖,刚开始只有一间小门市后来开了商场,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也许我的生命中不会遇见庄萧,庄萧也不至于沦落到他嘴里说的“鬼地方”来。
那是经济飞跃发展的年代,很多下海做生意的人都发大财了,广州一时之间涌出很多公司很多老板,当时有句叫: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死十个人九个是经理,说的就是那种盛况。庄萧的父母是南来北往的生意人,眼见别人都开公司发了大财,他们也想,而且很着急,生怕赶不上这班车,但开公司需要很多钱,而且公司的运作方式要比他们的商场复杂的多,这时他们遇见了一个“贵人”,其实那是个骗子,他给他们描绘了一张无比宏伟的蓝图,就像所有的骗子那样,他简直把自己说成是一个神,有着超越一切的智慧和无所不通的门路,差的只是资金,他要庄萧的父母集资,并许诺等公司成立后让他们做财务经理啊或者总经理之类的职位,还有很高的分红,以后他们就不用那么辛苦进货卖什么电器,只要坐在办公室里签个字啊接个电话啊就有大把钞票。其实这些都是空头支票,但庄萧的父母信了,他们就变成了骗子的工具,帮着他去给更多的人开这种空头支票,集来的钱全部交给他,怀揣着希望等待着大业得成的那一天,结局可想而知,他们等来的是人去楼空,才发现被骗了,但他们没有报警,怕报了警把自己也搭进去,他们选择逃跑,在那个“贵人”消失后他们夫妻合伙演了几天戏来结束海阳市的一切并把庄萧送到左家庄,因为他们未来的路是不见光的,会很辛苦,也许永远都不能回来了,他们不能带着他。
此刻,站在左太爷家门口的三个人就是那些被他们骗了的集资者的代表。庄萧对此一无所知,他没对我说过当初他的爸爸妈妈是以什么理由把他送到这儿来的,反正他是被蒙在鼓里,当他听到这些人称他的父母为骗子时,他就急了,他扑上去大叫着——妈妈不是骗子!爸爸不是骗子!你们才是骗子!
他这举动换来一脚踹,他的身体,瘦弱的身体,从左太爷家门口直飞到我家门口,正巧落在走出来的左太爷的身前,这一击对于当时那个弱小的他简直是致命的,他的脸色一时涨红,这回不是因为激动喘不过来气,是真要喘不过来气,真的要断气了!
那些小伙伴吓的尖叫逃跑,左太爷盯着他,握着拐杖的手骨节泛白,他没管他,越过他的身体,抬起拐杖,骂着——你个小兔崽子敢在老子家门口撒野!你不问问老子是谁?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这时我和左依依在妈妈的命令下把庄萧的身体拖了起来,妈妈手用给他慢抚胸口,一边看着左太爷和他们理论。
结果令我们意外,此刻想想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当时我们都不懂,我们只是农村的连镇子都没出过的乡下人,像井底的蛙,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左太爷也只是在左家庄有威严有名望而已,出了左家庄他真的什么都不是,那些人是海阳来的才不管他是谁,而且他老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抬起的拐杖,那是他唯一的武器,被人夺了去,摔成两半,他离了那个连站也站不稳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时很多邻居都赶了来,他就大叫,让他们去村支部给他的儿子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
有人去打电话了,邻居们眼见几个外乡人欺负自己村里的人都看不下去,几个青壮汉子上前理论,那三个人见村里人多势众知道不能久留只好离开,但他们看不起村里人,骂着乡巴佬,说会再来的,到时候就不会这么便宜了庄萧和左太爷!
这场闹剧就此收尾,左太爷和庄萧都进了镇卫生院,庄萧的肋骨被踢断一根,左太爷却中风偏瘫了。他从医院回来时我记得清楚,他坐在一张轮椅上,头歪在一侧,手拳在身前抖个不停,他的三个儿子在后面推着他,他呜呜咽咽说着什么,眼里是愤怒和不甘,可有什么用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在外头做大老板的女儿女婿其实是骗子,他威严和脸面已经随着那根拐杖断碎了,这两样,头一样是他在这个村子里立足的根本,另一样是每一个还保留着旧思想的农村人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家又大门紧闭,听说在召开家庭会议,在这其间庄萧受到冷遇,被看成是灾星一类的人,他的三个舅舅很恨他,恨他的爸妈,他们毁掉了左家几代人建立起来的家庭声望。
他们报了警维护了自己的权益,同时也把庄萧的父母推上了绝路——非法集资诈骗,金额超过一千万,畏罪潜逃,造成恶劣影响,庄宗城和左美青被全国通缉。警察来了几次还审问了庄萧并要求他一旦他的爸爸妈妈跟他联系他就得报警。
就像风云变幻一样,庄萧从众星捧月的小皇帝变成无人问津的通缉犯的儿子,那几天他总是坐在门墩儿上,纱布吊着手臂以防动作时拉伤肋骨,他看着过往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而且他不再漂亮,不再干净,左太奶受了打击又要照顾左太爷顾不上他。
妈妈也勒令我没事不准和他来往,我心里不情愿,毕竟我对他还有好感,那是小女生第一次对异性萌生爱意,对我来说那种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珍贵无比的,可我不敢违背妈妈。但我看见左依依和他说话,她站在他面前,歪头看着他,他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然后她噘着嘴回来,看来两人之间的谈话并不愉快,这让我很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