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每年庙会的时候,他的塑像前,才有几支可怜的香蜡的亮光。
一个武将,出生三国时期。三国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更是一个生灵涂炭的时代,一个英雄,是血海尸山垒成台阶,让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邓芝是名将,当然也就是英雄,一个嗜血成性,杀人无数的屠夫,怎么可能在忽然间幡然大悟呢?
削发为僧,只不过是一种表象,是种逃避罢了。
菩萨是舶来品,外国的神,怎么可能保佑中国的人?
但人们渴盼能带领他们脱离苦海之人。
所以,寺名变了,由禅院改成朝阳寺,供奉的神由禅宗的菩萨换成了本方英雄邓芝先生了。身居高位的邓芝,已经习惯了别人在他面前叩首作揖,习惯了别人向他敬奉香火,所以他照样和生前一样,理所当然地享受祭牲,大嚼冷猪肉。
延续千年的祭祀,竟没有得到半点的回报,于是,被忠恕、隐忍和顺从禁锢得如同牛马的人们,在无数次的失望后,只好让这个坐享千年之久,却从未干点实事的邓芝,受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冷遇了,让他在静中思过。
古老的寺庙,深沉的庭院,凄冷中又带着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苍松古柏下,旧屋几楹,败台破阁里,一尊寂寞的塑像,独立厅堂,似乎不知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多久。
并不是他要隔绝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要隔绝他。
他是英雄,但现在他在人们心中,只是一堆无用的烂泥。
但他毕竟是英雄,在这清冷寺庙中,有了他就显得庄严而肃穆,他腰悬剑,手擎刀,同样显出一种不屈的威猛。
剑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刀象征着刚猛与暴力。
为他塑金身的人们当然希望用他的权、他的刀,为民作主,除暴安良,然后造福一方。
但,不管是刀还是剑,都是用钢铸、用铁打的。
钢铁确实能为民造福,从朝阳寺点燃第一炉火开始,到今天的“四川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就确确实实得到了证明,八角井人就深受其福荫。
历史的车轮,隆隆地驶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历尽千年的沧桑,受尽穷苦折磨的八角井农民,求富的渴望,如洪水漫堤,咆哮回荡,啃泥咬石,狂躁不安,再也关不住了。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是整个中国严冬与春天的分界。
春风一吹,岚瘴尽扫,阴霾全收,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审时度势,顺应民心,果断地拉开中国农村改革大潮的闸门,一切作茧自缚的禁锢统统解除。
于是,八亿农民呐喊着,冲出峡谷,冲出盆地,冲出江河,卷起铺天盖地的浪潮,浩浩荡荡同奔致富路。
我们耽误得太久了,我们破坏得太多了,建设,建设,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建设。遍地疮痍的中国,哪里都百废待兴,哪里都需用建材,如等米下锅一样急切,建筑材料身价陡涨。
现任“四川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副董事长的刘贻奎说:“是市场促使我们选择了这一项目,是市场促进了我公司从作坊式的生产,到今天有固定资产近两个亿的实业集团公司,我公司从起家开始靠的就是市场经济。”
一九七七年,“两个凡是”大争论。
一九七八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辩论。时时关注国家政策信息的八角井人,被各种传说禁锢得有些木讷的脑袋豁然开朗。
他们开始实践,开始摸着石头过河,开始寻找真理之路、致富之门。
一束机智的亮光闪现,他们找到一根能“点石成金”,叩开致富大门的魔杖。一时间里,从领导到农民,不管男女,不管老少,他们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东方不亮西方亮,没有星星有月亮。我们为啥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靠传统的农耕,不完全指望种植和养殖,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子吗?
前面的篇幅中,我们介绍了八角井镇的往昔,八角井人的苦难,但多属传说,有的是传奇,有许多的演义的成分。
让我们来还原当时八角井镇的原貌。
八角井镇,位于德阳市与广汉结合部的一个古老的小镇,全镇面积二十六平方公里,人口一万八千零六十八人,下辖九个行政村,一个街道居委会。
这里系川西平原西北的边缘,已是都江堰自流灌溉区的末梢,水源长年不足。旱年插秧,就得到东边的绵远河、西南方的石亭江抽水泡田。
在前面的篇幅中,没有任何演义成分的,就是八角井人的苦难。
八角井镇,尽管一马平川,但它没有给这儿休养生息的人们提供致富的优势和资源。地上的树没有开花结果,地下没有矿产挖,养猪不过三五头,养鸡不过七八只传统的农村自然经济,像一把腐旧的木锤,无论焦渴的农民如何敲打致富的大门,门也无法开启。
敲不开难道就不敲了?
不!这不是八角井人的性格--
为致富,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探寻和摸索,想办法,找新路,不屈不挠,锲而不舍。抓住!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天时;寻找!在本地区可以利用的地利:
八角井,河坝多,
石头能变银砣砣;
八角井,黄泥多,
烧砖烧瓦随便搓;
八角井,稻草多,
造纸原料不用拖;
八角井,靠大路,
运输买卖最好做;
八角井,靠城镇,靠大厂,
好捡废铁炼好钢。
挣钱的门路有的是,条条道路通银行,我们为什么不去找?八角井镇,上至领导,下至农民,都形成了一个共识,向工业要钱!
--这就是人和!
名震全国、蜚声海外的四川省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就是在这时诞生的。
从此,你就可以看到,中国工业建设的江河海潮中,浮载的不再仅只那些头戴铝盔、藤帽、鸭舌帽、无檐帽的产业工人了,融进了戴草帽、扎头巾、包白帕、露光头的农民。无数鲜活的事实证明,农民跻身中国工业改革大潮,这支势不可挡的雄壮力量,一样能脱尘出俗,搅起震天撼地的潮波。
“四川省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的卓越成就,就为我们成功而精彩地绘制了这样一幅中国农民搞工业、奔小康的图卷。
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说,他最大的贡献,就是向全世界证实了,华夏儿女同样具有世界上一流的头脑,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的智慧,并不低于其他任何一个种族。“四川省德钢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王周龙说,他最大的贡献,就是向人们证实,农民干起工业来,并不比产业工人差,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他说,他为八角井镇的农民找到一条致富路,改变他们一直靠农耕为生活主要来源的命运,同时,也为中国的农民做了个榜样。
在这样的时期,出现一支新的觅铁大军,一支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便是八角井镇先先后后站出来的农民,一支由传统农业转向钢铁行业要钱的创业者。
农民,这个神圣得不能再神圣的名字,曾几何时,变得沉重得不能再沉重。
中国历来是一个农业国,农民对推动整个中国历史进程、社会发展所作的贡献,付出的牺牲,是任何一个阶层都不能比拟的。
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高官权贵,也不管你是豪门大贾,还是小资市民,你们的前辈无一例外是农民。歧视农民,嘲笑农民,就是数典忘祖,就是瞧不起自己的祖宗,是无耻的背叛!
但可悲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民成了贫穷、愚昧、卑贱的代名词,成了那些养尊处优的人随时用来开涮的对象。
乡村和城市对峙以后,农民,便别无选择地从事着有史以来就存在的最古老的职业,躬耕伏种,赤脚黑手,无可奈何的谦卑而温恭。
农民,既是身份,也是职业,与生俱来,而且终身难以摆脱胎记一般的职业习气和世俗偏见。在这块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闲,繁衍生息,代代相沿。
不是没有想过命运的改变,然而一切的努力,几乎不是等于零,就是事与愿违。三牲九礼的祭龙祀天,最终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在自欺中得到自我精神安慰,在欺人中形成愚人的风俗。
白屋出公卿,磨砺出英才,千军万马同挤一条路,但状元榜眼,三年才出一个,从乡试到殿试,不知让多少寒生老儒付出终身,但大多数人落得的下场均是“鬓毛如雪心如水,犹作长安下第人”。
也许他们不该等待着那种无可企及的祷求,那种渺茫的“受鱼”式的恩赐。
他们真正应该思考的,是如何才能获得一种自上而下的人格解放,如何才能获得“授渔”式的职业转换。
--这是中国这个农业大国的必然抉择,历史,把这个艰难的问题摆在了八亿农民的面前,摆到了八角井镇农民的面前。
沉默不等于麻木,
在麻木中沉默,就是在无声无息中等待消亡。
没有人希望自己就此了却一生。
现在,八角井人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清醒,他们在默默积蓄力量,窥视着每一个可能的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神州大地之时,农民,这个在历史风雨中跋涉千年仍然筋骨强壮的巨人,终于看到一线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曙光,在行业改变中寻求新的希望,寻找致富的门路。要主宰,须敢为天下先;要解放,就必须要拓展天地;要致富,就要能赚钱,要有市场和商机。
八角井人选择了钢铁,选择了建材,而商机也赐予他们,市场也给了他们丰硕的回报。于是,他们走进了完全陌生的钢铁世界,也走出了八角井镇,走向西南,走遍全国,走出国门。
他们像吐烟蒂一样,抛弃了那首古老而凄美的田园之歌: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稚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
这只是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诗人眼中的美好的乡村画卷,抛开诗意,是几多无奈,是忙碌和贫穷。
带着列祖列宗对幸福向往的心愿,带着觉醒后的使命,带着被压抑太久的那份急切与热烈,八角井人用他们粗糙得有些僵硬的手,去抚摸玲珑剔透的现代文明。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选择,却又是一个理性而理智的选择,用农民那种自我解放的意识、动力与智慧,所得来的前所未有的回报,证明它无可辩驳的正确性。
一场农业向工业进军的历史帷幕,终于缓缓拉开。
这是新时期的农民,第一次用改变行业的方法来改变自己命运的战斗,是对饱尝了千年之久,与生俱来的穷窘的抗争,个中滋味,绝不仅仅是可歌可泣。
有大刀阔斧的痛快淋漓,
有百折不挠的崎岖坎坷,
有欢笑,有血泪,
有鲜花簇拥的凯旋门,
有碧血悲怆的英雄冢早在五千年前,一位满面灰尘、一脸烟灰色的老者,形容枯槁的修行人,面对龟裂坍塌的炼丹炉,颓然放下手中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执了多少年的扇子。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他只是依稀地记得,他在这座山里发现人们说的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时,他还很年轻。这是一块天赐的神物,其中隐含的巨大奥秘,值得他为此付出终身去发现探索。于是他遁迹山林,搭建了一个自己居住的窝棚,也垒起了一个火炉。
他只是一个修行者,他师承于炼丹,他只知道物经炉炼后,就能产生神奇,就能炼出让人都能起死回生的妙药灵丹。
他不知道结果,但他有修行者的虔诚,他有不屈的信念和意志。
他小心翼翼,无比谦恭地把“圣物”放进炼丹炉,像炼丹一样开始添火加温。然后,他开始了漫长的枯守与等待。
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从英姿勃发到苍老垂暮。
为炼丹炉有柴烧,他捡尽了方圆几十里地的干柴枯枝,劈倒无以数计的参天大树;为升温,为炉火更旺,他在炉前不分昼夜,摇了几十年的扇子现在,他老了,老得再也不能去砍大树,捡枯枝了,老得就连扇子都摇不动了。有一天,就连和他朝夕相伴,屹立了几十年的炼丹炉也忽然龟裂坍塌,倒在他的面前,变作一片瓦砾,一片灰烬。
炼丹炉倒了,老人的信念和意志也跟着倒了,原本苍老的他,就在那么一瞬间,好像又苍老了十岁。
老人看着那片瓦砾,那片灰烬,他一动不动地枯坐那里,没有流泪,那时,他心中的悲苦,绝不是眼泪可以洗刷的。
时间在缓慢地流淌,不知枯坐了多久的老人,慢慢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向那片瓦烁,极不甘心地在那片灰烬中开始寻找,寻找他在寻找几十年来艰辛的付出,多少有点可能的结果,一点残存侥幸的希望,一丝可能得到的慰藉在如山的灰烬中,他找到那块陨石,竟已变作了一团灰黑坚硬之物。
此刻正是黎明将临之时,远方正传来第一声鸡啼。
老人万分惊喜地鉴赏着,又满心疑惑揣度着,后遂名之曰“金”,化俗名为“铁”。就这样,用“术”的冶炼与“道”的虔诚,第一块铁诞生在了人间。
第一块铁的诞生,它在古人们的心中,是神的赐物,于是,便有了方鼎圆镬,铜杖铁马,大吕黄钟,供奉一种虚无缥缈的信仰,当作是对上天的回报。
科技的发展,并不一定就能给人类带来幸福,推动社会文明进步,正如核能的发现,它最先的贡献不是核电站,而是原子弹,是政治制衡的工具,是危害人类乃至毁灭地球最厉害的武器。
而铁也是如此。
于是,便有了飞如蛇信的箭矢,森寒阴冷的白刃,有了扬威、示警、正法,有了打家劫舍、行侠仗义的各种刀枪,有了象征权贵的宝剑,有了武装军队的利器,有了镣铐,有了炮烙,有了滚钉和老虎凳之类的酷刑直到先秦时,铁才真正来到民间,便有了铁铧银犁,翻开深层的泥土,让石耕火种的神农之子放下握了无数代人的木耒,将幸福希望寄于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弯就是近三千年从此,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铁,就像人要活命,不能没有粮食和水一样。八角井人同样在享受着先辈的科技文明给他们带来的生活上的方便,却没有给他们带来生活上的富裕。
于是,他们便把铁搬进了朝阳寺。
有首歌里唱道:“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是的,一九七八年就有春风吹拂,在这一年,八角井人就开始播下了他们春的希望。
李本富、李望金、张代宽等二十七名庄稼汉子,带着一腔涌动的热血走进了朝阳寺。他们首先搬走供奉了千年却从未干过一件实事的邓芝,砸掉了香炉,垒上火炉,搬走了蜡台,抬进了钢材,“德阳县八角井公社朝阳钢改厂”的招牌就在朝阳寺的庙前挂了起来。他们知道,幸福的生活不是靠拜那个泥塑木雕玩艺儿拜得出来的,香蜡钱纸是买不通通向美好生活之路的,而是靠看准门路后,义无反顾,实实在在地干出来的。
但是,张代宽、李望金等二十七名汉子,只是当地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对企业,对钢铁,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而不可捉摸的政治风云,更让他们心中忐忑。
不准赶集,不准有任何商业性的交易,就连卖几个鸡蛋、几棵小菜,都要被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
当年公社副书记李化旭,不也曾经倡导办过几家孵化厂吗?不也被视作洪水猛兽的尾巴,被无情地割去了吗?
“未敢翻身先碰头”的事的确已经不少了,现在是该躲进小屋,还是该横眉冷对?钢铁对于他们完全是陌生的行业,他们知道刀、锄、铧、钯是钢铁打制成的,但不知道那些东西应该怎么打制,掌握怎样的火候才算合适得当,也就是说他们对钢铁的认识,绝对比不上一个最普通的铁匠铺的学徒。
但他们却要想加工建材,是不是有点太自不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