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还是那片田野,阡陌里有青苗黄穗,沟渠中有红鳞白羽;老人在亲友们哀哀的恸哭中死去,婴儿在母亲的挣扎、呻吟与喘息中,在自己的啼哭声中降生;这生,这死,死亡的悲伤和痛苦,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里驱散,也延续一代又一代继起的生命。
公婆子媳,三姑六姨,血浓于水;
袅袅炊烟,鸡犬相闻,把酒桑麻;
红喜白丧,年祀节祭,好一曲质朴而和谐的田园乐章。
然而,田野,又已经不再是那片田野了。
“德钢”是八角井农民种植的另一片“庄稼”。那日夜不息轰鸣的机器声,仿佛春风喜雨中的拔节抽穗,让每一个八角井人,都得到了丰收的硕果。
八角井,这块古老而贫瘠的土地,终于走上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富裕之路。
八月的乡村,夜色如水,在金色谷浪、稻花香中的“德钢”集团,仍旧炉火通红,灯影连星,隆隆机声,和着十里蛙鸣,谱成八角井欢乐的夜曲……“脚踏两只船,有厂还有责任田”,这是八角井农民生活的真实写照。
强大的乡镇企业在积累资金的同时,又成为了发展农业生产,改变农民生活面貌,缩小城乡差别的坚强后盾。
有了钱的八角井农民,他们在工厂上班的同时,也不忘自己土地的耕作。但他们不再刀耕火种,不再锄挖牛犁,他们实现了农业机械化。
在这个镇,拥有新上海50联合收割机等大大小小的拖拉机、收割机等农用机械二百多台。每到收割季节,大小拖拉机、收割机一齐出动,一周之内便可收割完全镇近两万亩的庄稼。半月之内,即可完成大面积田土的翻犁、播种。
不管是春种,还是秋收,农户根本不需要在工厂做工的年轻人回家务农,只需老人、妇女到田头招呼、应酬一下拖拉机手即可。收、割、运全套工序全由拖拉机、收割机完成。凡在收种农忙,所谓农村中“双抢”时节,机械收种相对紧张,怕误时的农户,就花钱请山区到镇上打工的农民做帮工。
每年的收割季节,山区比平坝基本上要迟半月,于是,每年都有几百上千的农民到镇上各村帮短工,收粮种地,挣点钱补贴家用。
现在的八角井人,“农民”二字只能说明他们的户籍所在地,是八角井镇某村某组的人,他们也不再是传统模式的农民了,特别是年轻一代的八角人,基本不事耕作,他们已经淡漠了对土地的那份挚爱。
什么时候插秧,什么时候种麦,四时八节是什么,对好多八角井镇的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博士说,他最大的贡献就是帮助中国人改变不如人的感觉和心理。
而王周龙的贡献是不是可以说他创建了“德钢”集团,使八角井人脱离贫穷,开创农业向工业进军的路子,证实了黄泥脚杆的农民照样可以干好大工业,实现了在农民中农业与工业的分离呢?
有人说,农民,不管他做什么事,着什么衣,他仍旧是农民,他所安身之命的根本仍旧是土地,就算他不种庄稼,也脱不了农民故有的思维模式。
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晚饭后的傍晚,“德钢”厂区的后面一畦菜地里,一个老太婆在锄草,我走了过去和她拉起了家常。
我说:在八角井当农民真有福,不像其他地方的农民要一背太阳一背雨地种地,说是农民,其实倒像是地地道道的工人。
太婆说:可不是嘛,我们这儿的地除老头老太和山区里的人来种,本地的年轻人都不种地了,都进厂了。
我问:您这么大年纪还种地,您的晚辈让您种吗?他们就忍心您这么辛苦?
太婆说:辛苦?啥子辛苦哟,老头老太种地是混时间,不指望收什么,只是想活动一下筋骨,有吃有喝的,找点事做帮助消化消化,还有自己种点菜自己吃,图个新鲜,讲个保证质量,至少可以不打农药,我自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做多少就做多少,没有人管的;我们儿子、儿媳、孙儿都在工厂里上班,一年下来也少不了几万元收入,他们才不在乎我种不种地呢。
我问:您们家的地都是您种?
太婆:我这把年纪了,哪有那份力气,其他的田地都是从山里雇短工和机器收割。我说:您们雇短工种地,岂不跟解放前地主富农一样了。
太婆:现在的八角井人可都比解放前的地主富农发财多了。有钱了,就可以请人干了,那些山里富余劳动力,又有了一条就业的门路,让那贫穷的山里农民有个挣钱的地方,也好发家致富,这也可以称得上先富的带后富,然后共同富裕,国家领导不是经常指导我们要走共同富裕的路吗?
我问:太婆,您今年高寿?
太婆:快八十了。
我说:真没想到,您这么大的年纪了,思想还这么先进。
太婆说:现在是新时代、新生活,当然要有新思想,不然就落伍了。
……
一个快八十岁的老太婆的嘴里,能说出这席话,许多人肯定不相信,如果我不是她的交谈者,我也肯定不相信。
同在中国的版图,同在一片蓝天下,同是邓小平设计的蓝图,同是共产党的领导,不管你是穷是富,不管你是农民还是城里人,是手工业者还是商人,比比这位八角井的老太婆,相信你的心中会流过一丝关于人的感慨,当然如果你是个有心人的话。
同时,相信你也会承认,八角井镇是一片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土地。
粮食和钢铁,是维系一个国家稳定和强盛的根本。中国的农民,曾用他们简陋的工具,勉力支撑着这个庞大民族之根的半壁江山。
今天,在时代的召唤下,八角井的农民,又无怨无悔地承担那本该是“工人阶级”的另一半责任和义务,“德钢”人在农业方面不欠国家和地方一分钱税费的情况下,又为国家和地方贡献了高达三四个亿的利税。
他们忍辱负重,走上了一条艰苦卓绝的路。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挺起腰杆,让世人看看一个个崭新的中国农民的形象。
是的,在农村,尽管“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但人已经不再是那些人了。佛说,人是万物之灵;
达尔文说,人是进化的裸猿;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不管历史上的那些哲人们如何宏论侃侃,给人这种生灵下一个什么样的定义,但我们从八角井镇翻天覆地的变化中,至少明白了一点,人,是在时空流转中不断地丰富着,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地嬗变,在一次又一次退蛹化蝶中改造自我,实现自我。
我们绝不能把乡镇企业,仅仅理解为赚钱赢利的工具,物质始终不是最后的目的。人类文明进程的根本出发点,追求的是身与心最大的解放,八角井人在企业文明中思想和意识的转变,才是“德钢”发展最可欣慰的希望和收获。
有几句名谣,曾经这样描述八角井原来的农民过的日子:一个月过年,三个月种田,八个月赌钱。
像那样懒散,百无聊赖,只靠赌钱来打发无所事事的时光,刺激和驱走一点心灵的疲惫,如此这般不知浪费掉了多少代人的生命,而在今天的八角井,已经很少看到这样的情形了。尽管钢厂的劳动十分繁重,但人人都以进厂为荣,好勤恶懒的风气,不知不觉中驱走了得过且过的思想。
进了厂,自然就会遵守厂规,爱岗敬业,兢兢业业。有的下班之余还去“跑的”,有的还办起了餐馆,或做上了别的生意。
也有没进厂的,也在这种风气的带动下,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和前途而奔忙,这和以前那种“早茶晚醉,顺便种地”的情形,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
中国人历来“不患穷,而患不均”。“均贫富”成为每一次中国农民起义的宗旨。然而,在今天,在八角井,在“德钢”集团,首先打破的就是大锅饭、铁饭碗。在用工制度上,“德钢”集团没有一名吃闲饭的职工,占全镇劳动力近百分之四十的职工,基本上都是合同制工人。
在管理层人员选拔上,是由职位选人,给每一个职工在同一平台竞争的机会,庸者下,能者上。
工人的样子,农民的本色,是“德钢”一大特点。
也许在种庄稼时就明白“天道酬勤”的道理,奖勤罚懒,按劳分配。一开始便明白不讳贯彻下来,让每一个职工从自己干活的多少中,自己都能算出自己该领多少工资。不管是领导和工人,心中都有本明细账,谁都能愉快地接受,不像国营企业破除“三铁”那么艰难。“三铁”,实际上就是培养懒汉的摇篮、不思进取的温床,“德钢”人自从建厂的那天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德钢”人都明白,要想得到什么,你就要有相应的付出,相应的素质和本事,人人争先,岂有不兴旺发达之理?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是鲁迅先生斥责“阿Q”们的话。而有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以有识之士自居,捡过来斥责那些为中国建设作出半个世纪牺牲的农民。
其实,那些人就没有反过来想想,他们之所以能“成功”,能“有识”,是国家政策给了他们好的条件。
当国家扶持乡镇企业,政策开始向农业、农村、农民略有倾斜的时候,他们也就开始叫苦连天了,哭丧着一张不争气的嘴脸。
风物长宜放眼量。当国家给了乡镇企业一个发展的平台时,我们的农民,一下抛弃了那件破旧的蓑衣,从土地里拔出陷得太深太久的双脚,走进了另一片生机勃勃现代工业文明的天地……
八角,崭新的八角,
八角,美丽富饶的八角。
昨日不堪回首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付诸东流,而今天,颇让人自豪的新生活,正在这里鳞次栉比地生长着,壮大着。
宽敞整洁的街道,气宇轩昂的农家屋舍;
琳琅满目的商店,欢声笑语的酒肆。
条条乡村公路,笔直平坦;泰山南路延伸至德阳市,与市区形成“十里长街”的壮丽景观。镇中学、镇小学、多功能幼儿园,近两千名八角井的孩童在这全国一流的学校中接受良好教育。
一桥飞架东西,让本是一家的东河、八角井真正成了一家。
绵远河、石亭江,让八角人深受其洪灾之害,已被裁弯取直,排污浚淤,一万多人车装手捧,肩挑背扛,重新筑起一条平直雄阔的大堤。
高速路横穿八角,路口为八角井而开,使八角井镇真正成为德阳的南大门,使八角井成为德阳对外开放的窗口、众多商家投资兴业的热土。
摩肩接踵的工厂,钢铁、水泥、造纸、生化、拉丝等几十家村镇办企业,几十家汽车销售中心、汽车修理厂、特约维修中心,都亲密地簇拥在这水明如镜的绵远河畔。
而今“德钢”富了,八角井也富了。
一排排现代厂房机声轰响,一座座豪华住宅楼群整齐排放,一辆辆私家轿车飞驰穿梭,一个个红男绿女现代时尚这一农村工业化的格局,这一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一紧随时代发展步伐的生活气息,谁也不能否认,都与“德钢”的发展相关,都与“德钢”的带动相连。
于是乎,一个农村城市化城镇拔地而起。
不管承认与否,年届花甲的王周龙已开始步入老年。
年轻人展望将来,年长者常怀过去。值得回忆的、令人欣慰的事越多,生命的价值也就越大,生命的色彩就越浓。
让我们试想一幅图景:
夕阳下,一个孤独的老人,痴痴地望着渐渐沉没的落日,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寻着无可追忆的往昔,徒增油尽灯枯的凄凉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百无聊赖地等待死神降临,静悄悄于人间蒸发,那将是多么可怕。
宋朝司马光说:“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
王周龙认为,人生一世,如果无益于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不为社会、职工、民众做一些有益的事情,那无异于白来这世上走了一回。
不白活一回。这就是王周龙对自己的要求,而从他走过的人生轨迹来看,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
渐入老年的王周龙,他确有许多精彩的记忆,他在八角井所留下的印迹,也必将为后人津津乐道,同时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老境不会寒冷、寂寞、孤独、凄凉。
值得他回忆的,也将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事有许多许多,他不是镇长候选人却当上了镇长就是其中的一件。
其实,当个镇长,也不是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事,问题的关键是在于当一个什么样的镇长,怎样当的镇长。
“为官一生,造福一方”。大凡为官者就知道这句话,也说过这句话。
我不知道王周龙当上镇长后,说过这句话没有。但我知道,他确实把“造福一方”当成了责任,决不是幌子。
经常有人用“翻天覆地”这个词来说明一个地方的变化,但谁都知道,那其中含的水分多,实实在在的事实少。
我也用“翻天覆地”这个词来形容王周龙任镇长期间为八角井镇所带来的变化,而那些变化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实,没有任何水分。
现在,我就从王周龙是如何当上八角井镇镇长的事说起。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五日,春寒料峭。但这一天,不管是王周龙,还是八角井镇人民,都是如沐春风。
这一天,是王周龙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日子,因为就在这一天,他才清楚地知道,他在八角井镇的父老乡亲们心目中所占的位置。
这一天,也是八角井人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他们就在这一天,在镇长的选举中,他们的意愿得到了真实的体现。让他们自己信任的人走上了领导岗位,让不是镇长候选人的王周龙,众望所归地当上了镇长。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在当年又有资格投选举票的村干部说,在那次选举前,他走访了许多村民,村民们都说,如果王周龙在那次选举中当不上镇长,就说明这次选举肯定存在猫腻。那名村干部说:“为了使以后的群众工作能更好的开展,为了使民意在这次选举得到真正的体现,使民主选举不致成为有名无实的幌子,我投了王周龙一票。”
这名村干部说:“这一票,不仅代表了我村的大部分村民,也代表了我的真实本意。类似于这样的投票选举,我参加过好多次,但没有一次是出自我内心的本意,只有那一次我才是真诚的,我真心地希望王周龙能当上镇长,带领全镇人民同奔致富之路。”也是当年来自村民中的一名代表,也可能是出于某些顾忌,他也不愿透露姓名。采访中,他说,那一次他投王周龙一票是真诚的,也像现在他对笔者说话一样。
他说,我投王周龙一票,不仅仅是因为他有才,更因为他有德。
人生难得几回真,正如江河之水,浩浩东流,亘古不变,似乎暗示着不可违逆的生命逻辑。
恨山高水长,但山照样高,水照样流,你又能怎样,充其量卷起几朵微不足道的浪花罢了,但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一次选举,所引起的波澜,为八角井镇所带来的变化,十多年过去了,依然存在,不但造福我们这一代,也为后人留下了财富。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五日,那天参与选举的共计四十六人;机关、团体、企业界代表,计二十人;村干部、村民代表二十六人。
选举的结果很快出来了。
镇长候选人,获得二十张选票,而不是镇长候选人的王周龙,竟意外地获得二十六张选票。
这样的选举结果在全国范围内可能算不上首例,但可以肯定的是像这样不是镇长候选人而当上镇长的可谓少之又少,所以引来许多媒体载文讨论。
最高兴的是八角井镇的村民,他们的意愿在这次选举中得到真实的体现,他们让自己信任的人成了自己的带头人,所以,他们得知王周龙选举获胜的消息后,村民们像过节一样,在自家门前点燃了鞭炮。
笔者没有机会对当时参与投票选举的二十六位村干部和村民代表作一一的采访。而凡接受我采访的人都说,王周龙当上镇长后,从他为八角井镇的人民群众所做的事来看,王周龙没有辜负群众对他的信任,他们当初投他一票是完全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