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仅仅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说明的。
王周龙所去的地方是陕西省省会西安。
“江南才子山东汉,陕西土地埋皇帝”。古城西安,百二山河,几经干弋。项废东吴,刘兴西汉,未央血雨,韩信证果,蒯通风魔,成败均萧何。
十二王朝在此更迭,造就了无数个布衣英雄,到头来王图霸业均成空,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血雨腥风,场场恶梦。
夜深且静。
廉价龌龊的旅店,房间里充满了低贱卑俗的气息。这又是王周龙的不眠夜。
无尽的夜空,空虚寂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风,也来了雨。
风儿飘,雨儿骤,风吹走好梦,雨滴损柔肠。
萧萧风,点点雨,雨添了悲戚,风卷来凄凉。
枕上百年秦晋事,高堂白发望子泪,都上心头。
王周龙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为谁辛苦为谁忙?
莫非命。
西风驿马
落月青灯。
青天蜀道难,
红叶吴江冷。
唯向功成频看镜
不饶人白发星星。
钓鱼子陵,思花季鹰,笑我飘零。
屋外,是个喧闹的世界,各色人正在用不同方式表现着他们的存在,有许多凭着胆大成了“咬着耗儿就是好猫”的角色们,摆出一副一掷千金的模样,证明自己并不是“枉在世上走”之流。
屋内,没灯没火,只有黑暗。
王周龙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有如事业的失败,谁都难以避免。
每当夜色笼罩大地时,王周龙总是走出旅店,融于黑暗,独饮孤独,体味“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时心中的伤害,王周龙说:“出门求人就是孙子,除了讨口、犯法的事不干,其他的啥都干。”
熙熙攘攘的人流,喧嚣鼎沸,浮躁而热烈,到处是闪烁的霓虹,到处是充满现代气息匆忙的脚步。
王周龙知道,那一切现在都不属于他,他只能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舔他在屈己求人时留下的伤口。
上次远销,尽管他怀揣自家卖肥猪的钱,走安县,进北川,折绵阳,经梓潼,出剑阁,达广元,入陕西,去勉县、汉中,又返凤县走天水奔西安,出潼关,跑洛阳,窜兰考,大半个中国留下他们的脚板印和汗臭味,忍饥挨饿,到最后扒飞车而回,但因销售未果,不但没有博得世人的嘉评和认同,反引来许多人笑他“傻”得可爱。
这次的西安之行,在知者中,也落下了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话题。
也有好心者劝他,“济人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何苦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苦,那么累。厂子垮了,家里有责任田,保管吃穿不愁终老一生。厂子兴旺发达了,也是大家得利,作为厂长还不是只有那么一月十八元钱,犯不着一定要那么认真。但王周龙还是去了西安。
又是三千里外程,故乡回首倍关情。
高堂有老发垂白,
同调无人眼不青。
懊恼襟怀偏泥酒,
支离心绪怕闻莺。
疏枝和月却消瘦,
一枕凄凉梦未成。
--秋瑾
在许多人眼里,“认真”非但不是可称道的品德,反而是人人均可讽之嘲之的“蠢行”;更有甚者,把它当成是要想充当所谓的“人尖子”的表现。
王周龙说,他的作为,在未被别人理解之前,引来笑谈,这是很自然的。
王周龙说:“只要敢吃常人不能吃的苦,敢于承担常人不敢担当的责任,你就会有战胜任何困难的信心。”
“英雄不把穷通较”。能笑到最后,才是英雄。
王周龙认为,他失意,闲人笑,这很自然;他得志,却不会去笑闲人,因为他说,那是那些人在当时情况下不理解--这就是王周龙的品格。
又是很忧郁的一天。
是一种抱负难展的焦虑,是一种难找出路的虚空,是一种无枝可栖的孤独。
在西安的这段时间里,王周龙跑遍了西安市大大小小的物资局、大大小小的生产资料服务公司,不管门有多难进,脸有多难看,他总厚着脸皮,讲工厂艰难的创业史,讲乡亲们盼望卖钢的心情,讲无法领到工资的工人们的可怜,讲出门在外的多种苦楚。
这些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从上次搞推销说到现在,熟悉得如同早已背熟的课文,声情并茂时也确实感人。但当他拿出样品,求他们订货时,那些人却不买账了,马上拉长了脸,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结局几乎都是一个样,一斤也不要。
古都西安,是一个历史文化旅游名城,这里积淀着无比厚重的华夏传统文化,有蜚声中外的大小雁塔,有传承千年的书法精粹的碑林,有充满现代气息和独秀世界象形会意艺术孤峰的书院街,还有灞桥柳、钟鼓楼还有苍劲古朴的秦腔还有水盆羊肉、肉夹馍、拉条子和擀杖面香喷四溢的风味小吃,王周龙竟然不敢消受,因囊中羞涩,每一顿饭,他只能吃点豆腐皮、黄瓜之类的素菜,有时也来点价值仅一角钱的白酒。
他又去了离西安市不远的一个小城--渭南。
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除了星星还有月亮。命运之神毕竟垂青苦心人,在渭南,王周龙很幸运地结识了一位名叫李玉敬的人,并且从那时起,他们就结下了终身的友谊。在暗地里,坏人都会佩服好人,何况李玉敬本身就是一个好人。
王周龙也是个好人。
好人与好人之间,就会更加惺惺相惜。
王周龙心怀苍生的大义,敢于在钢厂危亡之际担当责任的勇气,为厂为公无私奉献的精神,赢得李玉敬的敬重,所以,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所以,李玉敬才把王周龙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而不惜全力。
李玉敬的名声不算响亮,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个有能力、有本事的人,加上他重情好义,虽然他家在渭南,但他有许多朋友在西安,并且有的朋友还在某些单位或部门说得起话。“三生不如一熟”。李玉敬便利用自己在西安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为王周龙攻克下一个又一个销售渠道,于是,“德钢”的产品销路在西北几省逐渐打开。
王周龙说:“那种友谊,才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患难之交。”
就在那一段时间里,王周龙在西安又认识了一个叫王洪的人。
高洁的品性感化人,诚实的性格让人信赖,王洪也同李玉敬一样,为王周龙的钢材销路之事,竭尽心力。
在众多不计回报的真正朋友的帮助下,“德钢”产品的销路终于在西北几省全面打开。谈到打开销路,在许多人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公关上所常用的吃喝嫖娼、直接行贿、变相行贿、回扣、中介费之类的不义之举。但王周龙说,我从未用过那种方法去攻所谓的“关”,我公关的方式是用人品去赢得别人的好感,用信义求得别人的信任,用诚心去获得别人的帮助。古人说得好,“心诚则灵”,只要你真心、诚信,就有可能让你所求的人成为你的朋友,一旦成了朋友,事情就好办了。况且用这种方法交上的朋友,也许就会成为你终身的财富,因为以心换心的朋友,能把你的事当成他自己的事一样,在他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无偿地向你提供永久的帮助。
倘若用行贿、吃喝嫖赌、中介回扣之类公关的话,可以达到公关的目的,但也可能让人因“不义”而亡。
因为谁为“不义”屈,必为“不义”亡,这是不变的规律,纸包不住火,东窗事发是迟早的事。王周龙说:“那种公关的方式,不仅使自己损财,而且还有可能因此害了别人。不要忘了,在中国的刑法中,还有一项行贿罪,到时说不定害人又害己。并且以那样方式所建立起来的所谓朋友,是不牢固的,因为那是一种交易,是一种权与钱的交易,只要钱或权有一方到不了位,就啥关系都没有了。”
从此,不管王周龙是落魄潦倒,还是春风得意,也不管王洪和李玉敬是落魄潦倒,还是春风得意,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从来未间断过来往,并且都在为朋友的事业,提供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人这一辈子能拥有这样的友谊,的确是一种让人羡慕的事,可谓今生无憾。
“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这是许多人感到人情似纸时的喟叹。
同时还得说上几句,王周龙自打开钢厂产品在西北几省的销路后,二十多年来,几乎一直一帆风顺,企业壮大,扶摇直上,事业发展,蒸蒸日上,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在以后的日子,结识了越来越多的真心朋友,得到了越来越多的真诚的帮助。
所谓“千金难买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对于这一点,王周龙的感触犹为深刻。在许多人眼里,好像天下的好事都让王周龙给赶上了,而从王周龙的身上,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想要赶上好事,自己必须是好人,所谓好人才会有好报,就是这个道理,而要作为一个好人,起码的品质须得具备:品正,笃行,守信,感恩,仁义。只要你做到这些,长存的友谊会自然找你。
王周龙说:“传统处世之道是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尽管现在有些人将此视为迂腐,但你要想有知交,就必须得这么做。”
一个朋友一条路,脚下的路多了,好事就会自然找上门来。
君子之交确实淡如水,曾为王周龙开车的司机谢晓明说,李玉敬每次到钢厂来,董事长总是把他接到家中,一壶老白干,一碟花生米,两人就聊上半天,甚至畅谈通宵。当然在所有的客户中,并不是所有交往的友谊,都能达到“淡如水”的程度。打通销售渠道难,要巩固与“上帝”间的感情更难。
在那些年里,他们对所有客户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们真的得罪不起。
“上帝”说背痒,他们就得马上派人为其挠背;“上帝”说有点凉了,他们就得赶紧侍奉其披衣;“上帝”想吐痰,他们就得慌忙递上痰盂总之,他们对“上帝”察言观色,要做到读懂他们每一个眼神的内容,每一种表情所含的喜恶,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不触及国家刑律,他们都尽量满足客户们的要求,就算有些过分,只要力所能及,他们均能做到在所不辞。
一九八二年的初冬,北方某市物资局的一家“上帝”想吃四川的红橘。王周龙赶紧派人四处购买,可在那时,红橘竟然是国家统购的出口之宝,买了几天也没够数。
王周龙急眼了,当晚,他带上李本辉、王道学等几个伙伴,乘着朦胧月色,去邻县的一家果园“偷购”。
开始的一切行动,比想象的还要顺利,没想到刚一装上车,便被看园的人发现了,他们打起火把就追,王周龙和伙伴们拉起架子车就跑。
他们不管路是直是弯,是平坦还是崎岖,也不管是通向哪里,只要是路,他们见路就跑,身上的衣服被路边的树枝挂烂了,他们不在乎,几个人的鞋子都跑掉了,他们也不在乎,他们每人心中,只在乎两件事,一是千万别把橘子跑丢了。好在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竟没有一个橘子从车里掉出来。
他们更担心被人抓着,一旦被抓着,若被当着小偷捆绑起来,挂牌游街示众的话,那面子可就丢大了,那么从此以后,可能就没法做人了。
王周龙说,我没有偷过东西,就是在过“粮食关”时,快要饿死了,我和我们全家人,都没偷过一针一线,不管是集体的,还是私人的。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扮演不光彩的角色,当然也是最后一次。王周龙说,不饮盗泉水,不吃嗟来食,不仅是人应有的品质,也是做人的骨气。
如今,这些已经赫赫有名的“德钢”人向我讲述那段故事时,讲到精彩处,个个都乐得格格直笑,可那一夜,他们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像此类现在想来好笑,当时一点也笑不出的故事还有许多。
一九八六年底,西北某省的某钢铁厂,因“德钢”厂要在他们那里购钢材坯料,提出需要用绵竹大曲作该厂职工的年货,要他们准备好后送去。
当时钢厂工会主席刘先学,拖着年迈多病的身子出发了“德钢”人中的知情者,又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起来。
春江水暖鸭先知。
王周龙,这个被时势推上历史舞台的庄稼汉,用他那会计职业赋予他精于测算的头脑,为这个还带着泥脚杆的土气的钢厂,作了第一次科学的筹谋。
在西北几省的市场上,他们钢厂产品销售渠道已经逐渐打开,信誉已经初步建立,王周龙对市场需求进行详细周密的调查后,根据钢厂历年来的销售状况,作出了统筹而细致的分析。跨过了最阴暗的一九八一年,阴暗晦暝的“钢瘟”季节将成为过去,一九八二年的钢材市场需求量将会有可能回升。
他们都很敏锐地感到,八角钢厂很有可能从灭顶的苦苦挣扎中走出来,他们将结束近两年来浮躁的动荡。
等到的果然是预测的结果。
一看收到的一九八二年订户需求数,全厂上下一片欢腾。
10-32的圆钢需求量竟达到二千五百多吨。
18-28的螺纹钢增加到四千吨。
看到这些可喜的订单,全厂干部职工打心眼里笑了,走起路来脚下都变得轻盈了。他们熬过黎明前的黑暗,看到了前头希望的曙光。
可是笑过后,大家心里又立刻发紧了。
八角钢厂单一而粗劣的设备,严重地阻碍钢厂的进一步发展。
只有一台200型轧机,虽已经有了三次改装,可仍然宛如一头体弱多病的奶牛,你打死它也挤不出多少奶呀!
怎么办?
依靠现有设备,就算能增加产量或是提高现有的产品质量,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下策。必须增加和改良设备,再买一台新型的轧机,增加新的品种,这才能保证八角钢厂在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为了不占用工时,钢厂的一切会议都挪到深夜或凌晨召开。
没有任何的犹豫,也没有任何的分歧,就在那一片忽暗的烟头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投资增设250型轧机的决策,很快就顺利通过。
报告送到乡财政,一下子就难住了当时乡里的“财神”们。
要为这个濒临破产的厂,一下子投入几乎是固定资产一倍的资金,这对于每一文来之不易的钱,攥出了汗都舍不得松开手的乡财政来说,的确是件难以接受的奢求。
在没有作过市场分析和预测,不知市场行情的人看来,当时的八角钢厂确实是个即将倒闭的厂,现在又要贷巨款增购新机,谁敢担保他们的还债能力?万一又亏损了,岂不是鸡飞蛋打?
但如真同报告所说,不增加投入,购机扩大生产规模,增加产品品种,岂不又是坐失发展的良机?
若是那样,不仅对钢厂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也是这些身担“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责任的乡干部们对八角井的发展、对八角井的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乡领导举棋不定;
乡财政犹豫不决但不管是举棋不定,还是犹豫不决,都是无可非议的,在那贫穷的年月里,谁又敢稀里糊涂掏口袋里老百姓罗雀掘鼠积累的钱?
而那时的八角钢厂,又没有自主经营的权利。
在一九八三年以前,他们哪怕是购置一个两三元钱的零件,也得由乡政府层层审批,最后还得先拿零配件店的发票,才能支取一分不差的现金。
八角钢厂的农民,多少年来,便是带着这种政府干预企业的落后管理体制,和种种人为的因循守旧、等因奉此、推诿塞责的镣铐,艰难地跳着企业生存和发展之舞。
为了谨慎起见,也为了不至于犯下历史性的错误,乡领导带着乡财政人员,集体听取钢厂论证购机扩厂之理。
就在这个时候,曾任公社副书记已经退休两年的李化旭,带着包点扶贫的任务,来到八角钢厂担任党委书记。
李化旭,这个在人生和官场沉浮中滚打了半辈子的农村基层干部,谙熟了人情事故,也谙熟在那时陈旧机制中的形式与实质。
于是,在他一直保持着谦和而真诚的外交微笑下,不动声色地使开世事洞明的学问,做起人情练达的文章。
这是一个严肃的会,也是一个很简单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