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闲得无聊,王蜚就到楼下附近的租碟店坐坐,拿几张碟片也拿几本武侠小说回来。几天后,就和那喜欢说话的小老板混熟了。小老板说在工地干过水泥工,贩过青菜,送过报纸,当过电器推销员,偶尔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几百字的杂感和散文,发表后就把它们剪裁下来贴在墙上的玻璃框里。王蜚一去小老板就会指着发表的新作要他读,他也装模作样地读一读,并没什么感觉,但他会顺口表扬几句。小老板说,经历是一个人的财富,用钱也买不来的,他的经历说不定将来可以写个轰动的长篇小说。小老板常常问王蜚看过某某人或者某某作品没有,他总是摇头,小老板说的那些他确实连听说也没有。小老板也就跟着失望地摇头。王蜚不知道他在小老板眼中是怎样的,但小老板常以告诫的口吻说他应该趁着年轻读些书,细心地体验生活,生活时要常悟,明白这点任何事都可以做好了。王蜚琢磨着这些话,与自己现在的生活似乎差得太远,也就懒得争辩。有一次他在地摊摆的杂志上看到篇文章讲一个叫杜拉斯的女作家,有事没事地整理自己的照片时就弄出个叫《情人》的小说,世界轰动。他问小老板看过没有。小老板假装埋头算账,用手指指拐角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碟片盒说,到那里去找,有很多情变、凶杀的片子。后来他就真找到一部根据那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看过后就兴奋地告诉小老板这片子拍得很棒,对方瞟了一眼封皮上裸露的男女,满脸不屑,说:“这种下三滥的电影我是不看的,不是你们打工的喜欢看,我才不会进这些碟呢。”
王蜚感到很失望。有次他撞见小老板躲在小房间里看得起劲,言词间却躲躲闪闪,觉得这人虚伪,就不再去逛这家碟店了。
彭越跟那小妹是在建湘路的按摩店绊上的。以前王蜚住在那条路上。那是一条挤满按摩店的街,彭越有事没事就来找这里的小妹玩。
王蜚有一个远房亲戚在这街上开过半年店,只要店里有漂亮小妹,就不要担心赚不到钱,这是亲戚说的。有时碰面就会扯着问他有没有兴趣,店里来了个纯情的。亲戚说你们年轻人就喜欢温柔纯情的小姑娘,上了年纪的男人才真正会玩。后来亲戚的店子在一次扫黄行动中关闭,小妹们投靠到后台更硬的店子里。亲戚是很愤怒地离开的。他去了温州,他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那个经济发达的城市里,钱也比这里来得快百倍。此前,彭越是那店里的常客,能享受到免费按摩,三十块一炮,全市最低价。彭越几次抓着他的手,很痞气地凑到他耳根边,走走,没事做去按按摩吗?找个手法准的,绝对过瘾。
王蜚总是拒绝。实在不耐烦了,他就装发飙:“他妈都你玩过的,再玩有什么意思。”
彭越回答:“你有问题。”
王蜚发火,“我他妈是有问题,跟你做偷。”
彭越自讨没趣,呵呵地笑,嘴里嘟囔着走了。
王蜚在老家县城处过一个女友,长得很水灵,年纪比他大四岁,实际上看不出来。她一直没工作,也不想工作。他们好的程度也就是亲过嘴。有天晚上在堤边的河滩上她主动要跟他,他们抚摸成一团,可临到头来了几个巡夜的联防队员,手电筒光扫过来,吓得他卷起裤子就跑了。那时县城里正兴舞厅热,他能搞到手的几个钱只够买门票,根本不敢消费,进去后就是一支接一支地跳,一晚上下来脚都会肿,没钱或者不想跳舞就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压马路。那时王蜚父母整天为无所事事的他忧心忡忡,对那个送上门的儿媳妇很不满意。父母打听到她谈过几个不正经的男友,尤其是听左邻右舍议论女子面相狐媚,将来婚姻不会长久,就想尽一切办法送他出去做点什么。父母四处托关系终于找到邻县表亲的朋友,是开照相馆的,除了能学门本领外,生意好还能每月发点生活费。他头脑一热,展望将来学到一技之长开个店子,跟她在一起,就很干脆地答应了。学了两个月,他就待不住了,表亲的朋友是个保守的人不可能传授太多的东西,又听说女友绊上了一个监狱里回来的流氓,那段日子他很是闷闷不乐。王蜚发现自己慢慢陷入一个令人忧愤的泥淖中。
有次女友一个人来了,王蜚非常高兴,陪她下馆子吃饭,到烈士陵园去划船,还自作主张地把店里的相机拿出来给女友拍照。晚上没少喝酒,回到小旅馆稀里糊涂地睡到了一起,她很主动也很娴熟,动作还很粗野,他的心情复杂,来不及体味第一次的快乐,遗留着对身体喷涌后的惊恐。
第二天女友临走前,说最近有事要钱急用。王蜚二话没说,转身回照相馆找老板先支点钱。等他跑回来,她人已走了,顺手带走了照相机。表亲的朋友大发雷霆,他在照相馆待不下去了,表亲和父母东拼西凑三千多块才抵了相机的账。他发誓要找到女友狠狠地揍她一顿,可哪里还有她的消息。上个月母亲打电话来说那女人在南方染上毒瘾,晚上伙同人外出抢劫时被人砍死在一条小巷里。母亲愤愤不平地骂她是妖精,妖精死了好。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耳朵里像钻进一群纠打在一起的蜜蜂。
彭越嘻嘻哈哈地来找王蜚,说终于甩掉了那个黏糊糊的外地小妹。
王蜚颇感意外,在他眼里那小妹不是吃素的,难缠得要命。
“你知道我,我说到医院检查出下面有了病,很难根治,找她借钱去省城治疗。我说我是爱她才决定告诉她的。”
彭越哈哈大笑:“可她灰溜溜地就跑了。”
“她真信?”
“我给她看了。”
“你真坏了?”
“我当然是骗她的,连你也信。”彭越又扑哧扑哧地笑。
“就这么简单。男人要吊死在她这样的一棵树上,太亏了。”彭越接着说,“这种小妹,自作聪明,只想搞老子的钱,真是猪脑子,没一点情趣。”为庆祝这事,彭越执意要请他去按摩,说自己忍了太久,白忍了。
王蜚摆了摆手:“要庆祝你自个去吧,我不趟这浑水。”
彭越不依不饶地说:“干不干随便,安全方面别操心。”见王蜚坚决地摇头,他狡黠地笑,总会让你乖乖地进去干一次。
半个月后,王蜚的确去过一次按摩店。事情是这样的。国庆长假彭越多年未见的两个同学探亲后回北京,次日的火车要在这里歇一晚。彭越把王蜚叫过来陪同学喝酒。这两同学虽说是研究生,但看上去很通透这个社会,哪像什么知识分子,真正的“烟酒生”,还是两杆铁烟枪两个酒坛子。他们一顿饭从傍晚吃到十二点,酒足饭饱后,彭越说去找个地方“消化消化”。王蜚准备打道回府,可他也喝了不少,和那搞哲学的研究生谈得投机。聊起来他还有个同学也在那所大学读研,矮一级。他兴奋极了,他去过他那个现在也是研究生的同学家,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叫剪庄的地方。
在去按摩店的途中,王蜚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记得起那次少年时的外出经历。他坐着中巴车在碎石块冒出地面的所谓乡间公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他小心地听着售票员叫着一个个地名,他怕错过那两片薄嘴唇里啪嗒啪嗒地发出的“剪庄”这个声音。到剪庄下车后他又照同学讲的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很远,也不知有多远。路两边是棉花田,大片大片,绽开的白棉花点缀着深褐色的大地。看不见人,他心里怦怦地打鼓,不知找对地方没有,又怕从棉田里突然冒出个打劫者,虽然他身上没有几块钱。那些岔口、小路在眼里是越来越远,看不到头,他昏昏沉沉的像要一头栽倒在地上。直到天摸黑,他终于看到同学站在一个岔路口焦急地等他。后来,他才知道他走过好几个岔路口,阴差阳错地跟同学擦肩而过却又走回到同学守候的岔路口。
王蜚离开时对同学说,你得想法子出去,这不是人待的地方,人烟稀疏,房子隔老远一间,天黑后阴惨惨的。王蜚记得当时同学的表情十分羞涩。他不知道同学这么考出去是否因为他的一番话,是否为了离开家乡,但他十分的怀念那次有所希望又感觉渺茫的“剪庄之行”。暖暖的风吹拍在脸上,空气里透着甜蜜的滋味,以后他真的再也没嗅到过这样的记忆了。
回到那天深夜,建湘路上王蜚、彭越和俩研究生肩搭肩一同前往。彭越一路上挂着那种小人得志的阴笑。走进那间散发着暧昧的粉色光的按摩店里,彭越很熟练地跟人打招呼,小妹们都缠着越哥哥长越哥哥短地叫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尿噤。他和俩研究生先跟三个小妹上楼。上楼后,木板就把他们隔进一个个光线模糊的包间里。王蜚看见俩研究生的手很自然地捏着裹在皮裙下的屁股往里面走,而他不知钻到了一个连长相都没看清的小妹的床上。一切都是酒精的作用,他的忐忑不安很快消失了。
口渴的王蜚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房的单人床上,他听到隔壁有女人低声呻吟,猛地一下就头脑热了。他爬起来,发现裤裆门是开的,他拉上后掀开门帘要走。一个身材标致的小妹站在过道里,发丛中一枚发亮的边夹,身体散出的一股柠檬香令他恍惚想起什么。低着头的她看他出来马上站直了身体。
王蜚问她他朋友呢,她说已经走了,你睡了四个钟点。
王蜚问他们给钱了吗,她说只给了两个钟的,也不说还要给多少钱。这时从里面更暗的一间房里走出来一个胖胸脯的女人,说:“你再给一百走人吧。”
他说:“你讹我?”
胖胸脯女人指指站一边垂着头的女孩说:“你睡在她床上。”
他故意装凶骂了句:“睡她床上就要这么多,妈的。”
那胖胸脯的女人走进包间里,说:“你自己来看。”
他说:“看什么看?”
她弯腰挪出床底下的塑料桶,抠出一团滑滑的影子,然后两只指头拈着它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吧?”
王蜚看到那小妹头垂得更低了。他不清楚这摆在他面前的物证是不是自己的,小妹始终不再说话。突然间他的心有些软,这小妹,看上去有些顺眼,算了,撕破脸闹没这必要。不就一百块吗?他把钱掏了,下楼时听到那胖胸脯女人对始终不吭一声的女孩说:“小亚,以后对这种男人就得硬碰硬,不然他以为我们好欺侮。”
那个叫小亚的小妹回答的声音嘤嘤的,他没听清。
周末,彭越约了王蜚去看场电影,临了却变了卦,说要回去一趟,养母病危。王蜚以前从没听彭越说过有什么养母的事,两人碰了面,彭越顺口说了声,要不你跟我去一趟?王蜚没有拒绝,就跟去了那个偏远的小镇。赶到时养母已经死了。养母其实是彭越的亲姑姑,一个正直善良、拘拘谨谨的小学教师,五十挂零却得肝病死了。镇上来了不少好心的和爱热闹的人,送别这个好口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