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翼明
说诚信
信是个会意字,从人从言,为人传言即是信。今天大家常说的书信、信使、信息都还保留了这个意思,这是信的基本义,也是原始义。为人传言必须信实,否则便失去了传言的意义,于是信就引申出诚实、可靠的意思。今天讲信用、诚信、守信就都是这层意思,这是信的引申义。诚字是一个形声字,从言成声。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是个会意字,成言为诚,成者就也,就是说讲好的话,可以实行的言才是诚,所以诚也就有了可信、实在的意思。《说文解字》诚信二字互训,“信,诚也。”“诚,信也。”说明这两个字的基本意义是相通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两个字都从言,由此可见它们都跟说话有关。因为说话才有这话可靠不可靠的问题,才有所言与所指(用符号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能指”和“所指”)是不是一回事的问题,所言跟所指一致才是信,才是诚,否则便不信不诚了。
所言跟所指一致,才能办事,如果所言跟所指不一致,那就什么都办不成了。比方说,请你倒杯茶,你以为是搬个凳子,说三点钟开会,你以为是四点钟跳舞,那岂不就天下大乱了。所以孔夫子说为政(搞政治),第一件事就是要“正名”。所谓正名其实就是保持所言跟所指一致。他的学生子路说老师把正名摆在第一位未免太迂,被孔子骂了一句“野哉”,接着孔子发了一大篇议论,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年轻的时候不大读得懂这段话,后来才明白孔夫子这段话说的实在是至理名言,一点都不迂。
“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于言无所苟”,这就是信,这就是诚。反过来“名之不可言”(提出一个主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言之不可行”(说一堆不切实际的话,根本办不到),“苟言”(随便乱说,或说一些无用的话,言不由衷的话),这就是不信不诚,是为政的大忌。文革中政坛流行大话、空话、假话、套话,就是典型的“名之不可言”、“言之不可行”、“苟言”,那结果是大家都看到了的,就是几乎亡党亡国。文革过去三十年了,但是“假、大、空、套”还没有在中国绝迹,尤其是套话,时下还颇流行。
孔子还说过要搞好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三件事,第一是“足食”(让人民吃饱),第二是“足兵”(有一支足够保卫国家的军队),第三是“民信之”(让老百姓信任政府)。他的学生子贡问老师,如果这三件事不得已的时候要去掉一件,先去掉什么?孔夫子说:“足兵。”子贡又问剩下的两件事如果不得已还要去掉一件,那么先去掉什么?孔夫子说“足食。”而“民信”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去掉的,因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年轻时读这段话也不大理解孔夫子为什么把诚信看得这么重要,现在也明白了孔夫子说的的确是至理明言,跟前面的正名是一个意思。
请想一想一张钞票为什么可以买到一堆东西?这是因为它有整个的政府系统(军队、法律、警察、监狱等等)在后面保证它的“信用”,一旦政府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不能维持保证“信用”的功能,那么一张钞票就不过是一张印刷精美的纸而已。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之前发生的“金圆券”事件就是一个不太久的例子,上午发的薪水下午就贬值一半,到最后一麻袋的钞票就不过是一麻袋的废纸,这样的政府还能不垮台吗?
诚信不但是为政的第一要着,也是为人的第一要着。孔子的弟子曾参每天要反省自己几件事,其中一件就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一个不讲信用的人,说话不算数的人,甚至说假话的人,是没有人愿意跟他交朋友的。跟一个人打交道,却老是要提防上当受骗,这不是太累了吗?一个社会,如果大家都不讲诚信,大家都所言非所指,这不是太恐怖了吗?严格地讲,人和人之间如果缺乏基本的诚信就一天也过不下去,不能交朋友,不能做生意,也不能办任何事情。明明是鹿,却说是马;明明说是治病的药,却是一堆无用的糖丸;明明说是营养的牛奶,却有致命的三聚氰胺。论文可以请人捉刀,学位可以用钱买,明星可以包装,连院士据说都可以集体打造,那么还剩下什么东西是货真价实的呢?什么东西是可信的呢?如果什么都不可信,那么这社会还如何正常运转呢?所以孔子感叹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輗读泥,軏读月,均指车杠与车衡衔接的销子。)
我们不敢说今天的社会已经诚信荡然,但说诚信匮乏、令人忧心总不算过甚其辞吧。谁为之?孰令致之?我以为首当其责的是为政者,是身居高位的人。只用“阳谋”二字就可以令天下读书人丧胆,高明则高明矣,无奈“诚信”二字也就跟着被逐出我们的字典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章太炎语)今日之事,其由来渐矣。呜呼,哀哉!
也谈陈寅恪
陈寅恪先生逝世四十周年了。近二十年来国内有一股陈寅恪热,关于陈寅恪的书出了很多,关于陈寅恪的会开了很多,关于陈寅恪的话题更是谈了很多,学术界无不推崇陈寅恪是一位大学者,真正的学者。但是说实在的,对于陈先生的学问,我们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当然史学界专门研究陈先生的例外)。陈先生曾经下过大功夫研究过的十几种已死和半死的外国文字,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去接着研究。人们之所以推崇陈先生,包括我在内,其实只是欣赏他所标举的十个煌煌大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但这就很够了。
中国人丧失“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已经很久了。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旧时代,一切言行都要“征圣”、“宗经”,当然谈不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就是在不久前(三十年前吧),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思想要统一,行动要听指挥,要甘当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要甘当一颗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起作用——在这样的时代,奢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要付出挨棍子、戴帽子、坐牢、杀头的代价的。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一顿“阳谋”,就把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打断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早已被中国知识分子忘记了。只有一个呆呆的陈寅恪(当然也还有几个呆子,像张志新之类)坚持到死。而今天中国知识界重新发现陈寅恪,其实只是在零零星星星地、一点一滴地、依依稀稀地回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个字而已,就好像一个植物人苏醒过来,慢慢恢复记忆,这当然是令人高兴的。
但高兴之余我总免不了感到一丝悲哀,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应该是一个“人”(非木石、非牛马、非奴才)所应当具备的基本特征吗?尤其是现代人,如果连这十个字都没有,还能叫做一个文明人吗?鲁迅感叹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奴性很重的民族,他说中国历史上只有两种时代,一种是求为奴隶而不可得的时代,一种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话很沉痛,大抵上也是事实,但不应该忘记中国人也向来有不甘心当奴才的,孔子就是第一个。从前有些人攻击孔子提倡君君臣臣,是要人给君王做奴隶,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君君臣臣是一种双向的要求,即君要有君的样子,臣要有臣的样子,并不是单方面要求臣怎样怎样。所以孟子后来发挥了孔子的思想,说纣只是一个匹夫,而不是一个君王,因为他做得不像君王的样子。孔子其实是一个真正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孟子更发挥孔子的思想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没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能做到这样吗?至于以后的“孔孟之徒”是否具有这样的精神,那是“孔孟之徒”的事,不是“孔孟”的事。
我以为一个现代人,不论职业为何,学问大小,身份高低,只要自认是一个文明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都是最起码的标准。令人悲哀的是,在咱们中国,这样起码的标准竟然没有多少人具备,竟然要一讲再讲,竟然还有人不敢理直气壮地讲,竟然还有人似懂非懂,不大明了它的意思。有人理论上不反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可是一实践起来,便糊涂了。有人遭到一点打击,遇到一点挫折,这十个字就不见了。有人在金钱面前,有人在长官面前,有人在配偶面前,这十个字也不见了,而且还心安理得,认为理所当然。
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多么低的要求,又是多么高的要求;是多么应该办到的事,又是多么难办到的事。人们发现,他们心底多么佩服和羡慕那些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人,但他们也知道自己很难做到,富贵不淫,难;贫贱不移,难;威武不屈,更难。连河东狮吼都足以让人不敢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呜呼,“独立”、“自由”说起来容易,行起来何其难哉!
所以我们要谈陈寅恪。陈寅恪寄托了我们的希望,而谈陈寅恪可以掩盖我们的胆怯;陈寅恪是我们的偶像,谈陈寅恪是我们夜半行路时给自己壮胆的口哨。
糊口一生实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