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前后也不同,甚至是大异。当年读雨果《悲惨世界》,简直崇拜得目瞪口呆。错综复杂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故事,瑰丽奇伟的文笔,天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小说吗?谁要说有,我肯定是第一个激烈的抗议者。但现在却迟迟积蓄不起再度翻动的兴致:想起那些无处不在而又无奇不有的戏剧性成分,我就直想退缩。我明白,那种热情已随着能够容纳、激发、呼应它的年龄而告隐退。真实性,已经成为决定我当今的阅读取舍的一个执拗的、先决性的标准。今天吸引我的注意的,是这样的一些名字:卡夫卡的《城堡》,索尔·贝娄的《赫索格》,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等等。没有激烈冲突的故事,没有大起大伏的情节,没有所谓的典型人物,没有狂喜和号哭,没有消弥了矛盾冲突的大团圆。目光所及,都是庸常平淡的生活景象,然而其中自有让人感到惊骇的东西:雾一般飘忽而迷离的心绪,无声无息却又无始无终的悲剧性,个人的孤立、渺小和猥琐,面对强大的无物之阵所感受到的压抑和茫然。它们仿佛是从墙缝里透进来的阴冷的风,并不以张扬的方式存在,但却能够确切地被感知到。生活的真相,也正是藏身在这样的一团暧昧混沌的无形之形中。读短篇,那时喜欢莫泊桑,每篇不长,却有着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故事。还有欧·亨利,那一个个匪夷所思的结尾,真好。现在则喜欢契诃夫、契佛,还有卡佛笔下那些平淡的人生片断,它们比照着身边生活的样子裁剪而成,却又探测和挖掘了某种不凡,使其中的一些隐晦和蕴涵得以明朗、显形。那些男女主人公们的故事怎么那么熟悉,同样的遭遇不是也发生在你我身上么?——永远怀着变动的热望,却永远在既有的秩序里打转。总是向往远方,而远方也总是远方。某种可能的变化的闪光最终还是被习惯的云雾遮掩,被惰性的陷阱吞没。因为惯性的强大力量,因为环境比人强。
这种随着年龄而变动,应和着生命内在节拍的阅读兴趣,虽然容易为外人所忽略,但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每个有过类似体验的读者,当会颔首认同。我想将此现象称为阅读的季节感。仿佛在一个季节中,视野中总是会有一些发育得更为葳蕤茂盛的植物,在一个人生命的不同阶段,目光也会投向某一类特定的书。
前面谈到了不同年龄会喜欢不同内容,其实这种区别也表现为体裁、形式上的偏好。通过一种迂曲的通道,诗歌、散文、小说这些不同的文学形式,分别被赋予在在各异的职责,以表达与之相谐相适的感受、心绪或者思索。年轻时喜欢读诗、小说,因为在这两种文体中,生活以浓缩和放大的面貌出现:最强烈最细腻的情感,最感人最骇人的场景,最丰富的可能性,最纯粹的质地,等等。这当然更能够吸引眼睛总是向天边张望的青年人,因为那里面的一切才像真正意义上的生活,而眼下陷溺其中的生活不过是一种粗糙的摹本罢了——这样的念头毫无疑问是轻狂的,问题是谁在年轻气盛、信奉“生活在别处”的时候不曾受其蛊惑?前行不远,到了另一个阶段,风景便有所不同了。“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终日为生存、责任打拼,事务繁多但缺乏戏剧性,生活忙碌却没有新鲜感,可能读散文更好。这种文体,有着生命体验的全部要素,无论描述感慨,记录感悟,都是直抵内核,切中肯綮,同时又避开了繁琐的细节,褪去了夸张的色彩。这显然为忙碌而务实的人生阶段,提供了一种技术手段上的便利。由此继续迈步,渐行渐远,守候在前方的便是老年了。老年容易让人想到冬季木叶脱尽的树木,外在风貌上已然是删繁就简,内在神魂方面也更邻近得鱼忘筌的境界。我认识的一位耄耋老者就曾经告诉我,因为精力不济,目力衰退,不能看很多的书,但又想读点什么,就找来格言、随感录等来读,读一则,想一会儿,体味其间深湛的况味。这一篇篇少则几十字、多亦不过几百字的短小文字,却实在具有充足的弹性和深广的空间,其中的某一句话,若引申开去,添加人物和事件,可能演绎出一出悲欢离合的人生戏剧,其丰富性足以铺陈出一部长篇小说,因为它本来就是来自于对许多次这样的生命历程的归纳总结。我想,这也应该是老年人基本不读小说的原因:经历几十度寒暑春秋,阅尽悲欢离合云诡波谲,早已经直接抵达形而上,还有什么必要再多看一段他人的故事呢?“太阳底下无新事”,所有貌似不同的故事都是遵循着相同的人性法则,沿着某一条必然性的轨道前行,或疾或徐。即便一位老人偶或会翻阅叙事性作品,那往往也不是小说,而是历史或纪实。不是为了了解,而是旨在印证。
在不同的生命季节里,阅读的视野会有扩张和收敛的区别。这一点具体体现在读书的数量和范围上。年轻时,生命充溢着扩张感,喜欢泛读博览,从数量中获得快感。那时节,也具备实现这一目标的相应的客观条件:事务少,时间丰富,为什么不让自己纵身一跃,投入书籍之海呢?单单是想到去浩瀚的书海击水,就足以带来良好的自我感觉。同时,年轻时也容易受舆论和时尚支配,上了排行榜的畅销书,会急切地找来一读。即便别人说不值得读,不信,偏要自己判断。人到中年,则谨慎得多,更愿意参考别人的建议决定取舍,众人都说值得读,再找来看,以免浪费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左支右绌的时间。步入老境,又偏向另一极端,别人说值得看,也轻易不肯跟随,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愿意反复读某几种自己认可的书,因此数量上的急速缩减便是一个自然的结果。用数十年的经验、见识和心力,道道筛选下来的少数书籍,当然更值得信赖。当目光收缩聚拢到很小的范围时,每每意味着打量是细致和深邃的。日前去邻居家,见其年近八旬的老父亲正在读《东坡乐府》,手边还有一本翻开的《稼轩长短句》。邻居讲,这两本书,老人已经交替着读了一个多月了。老人的心境不好揣度,但又不妨揣度。是怀想曾经有过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当年豪情,还是感慨“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的晚岁心境?或许,某个时辰,萦回胸间的还有对已经故去的老伴的追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物换星移,境随心变,同样的一本书,前后隔了多少年再来读,会有不同的体会。一部《堂·吉诃德》,少年看了开怀大笑,中年读来若有所思,老了再来读,却泪流满面。这样的书像一座藏有若干间密室的古堡,开启各个房门的钥匙是不同的年龄数字。一部书倘若具备这样的品性,就不复是那种只在短暂时间内生长的应季作物,而成为一棵贯穿悠长岁月的大树,沐雨栉风,与时间对抗。这往往是那些书籍中的杰作的共同特性。相应地,对它的阅读也就像一次需要心力和体力支撑的长途跋涉,当然是要跨越具体的、有限的时间界标的。
大多数的好书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是喂养一切人的面包和水。但当一个人有了某种特殊的遭逢,心境思绪因而长久萦系时,他当会情有专属。有一些具有同样的质地的书籍,就会进入他的视野,有的最终将作为其生存境遇的印证之物驻留下来,化为他的精神地形图中的一个点或者一条线。在它们身上,可以凝聚和寄寓他对于生活的理解,他的悔恨和梦想,欢乐和疼痛。袁中郎描述自己读到徐文长诗文时的心情,“不觉惊跃,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字句间雀跃而出的,正是这种深得吾心、一拍即合的知音之慨。他人的著作往往成为自己情感思想的孵化器,成为浇开胸间块垒的一杯酒。从感应、共鸣出发,他走向进一步的阐扬引申,将探索的疆域向更远处延展。谁不幸遭遇疾病的长久惨痛的蹂躏,辗转于生与死的交界,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必会有沉痛而剀切的感触。他从个体的残疾,憬悟到一切人类其实都在限制之中生活,残疾是生活的本质,从而获得一种超越。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人,对此恐怕难以理解,某个红得发紫的女影星,就在自传中写道,她乘飞机,从舷窗俯瞰地面,激情满怀地想:天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我想做,就一定做得到!听那口气,简直是那位无所不能的上帝。如今此人已经因诈骗和偷逃税而锒铛入狱,铁窗之内,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豪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谁的生命能够一直风帆高张,当然值得羡慕。但问题是他迟早总会遭遇颠踬,即使躲避开了一切挫折磨难,最后还有无所逃避的死亡。倘若始终不曾进入这样的思索层面,难免有一天会无所适从。
不好简单地说什么时候适合阅读什么,因为这方面的情形复杂,变数众多,难以一概而论。任何圈点排列“必读书”之类的举动都是冒险和轻率的,哪怕这样的做法出诸大师宿儒之辈。但是另一方面,却可以指出任何时候都不需要读的书,就像美女的标准因人而异,丑女却能够很容易地指认一样。它们不过是一些杂草,暂时寄身田垅,一番摇曳后,即告凋零摇落。远的不必说,近的不急于说,说说过去了一段时间、但还留有一星残损的印象的,像上海或者北京的“宝贝”们春宫画般的自我裸露,像小资们孤芳自赏的、螺蛳壳里做道场般的轻吟浅唱,就都是这样的东西。
选自《黄河文学》201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