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
郭沫若评价鲁迅时,曾说过:“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唱。或则犀角烛怪,或则肝胆照人。”年过九十的曾彦修(笔名严秀)先生,以杂文家、出版家名世,也是“无心作诗人”,但正如清初学者赵翼诗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曾老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列名“五七登科录”,从人民出版社社长、行政八级的高位上,贬入另类,戴上“阿五头”帽子,赶到上海编《辞海》,“文革”时,虽已脱“帽”,但毕竟还是“摘帽右派”,仍非齐民,在“五七干校”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他是水管理员,连年管理稻田里的水:灌与排,不分昼夜。他一人独处,面对白云蓝天、淙淙流水、电闪雷鸣、茫茫黑夜,不时浮想联翩,吟出竹枝词——实际上也就是打油诗,吐心曲,忧天下,舒愤懑。“四人帮”粉碎后,曾老官复原位,回忆当年诗作,还能记起几十首,此后又续有所作,经过整理,于今年8月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了《京沪竹枝词》。蒙曾老厚爱,赠我一册,当晚灯下即讽诵一遍。我不敢说这些诗像鲁迅那样“偶有所作,每臻绝唱”。作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巨匠,鲁迅的诗后人难以企及。但是,曾老的诗,同样当得起“或则犀角烛怪,或则肝胆照人”。写于1976年的《咏江青》:“海上曾参救国潮,狼山喋血始名标。明星应属二三等,却把中华烤个焦!”此诗即燃犀照妖怪之作也。写于1971年的《说林彪》:“四字真经帝业开,一封朝奏滚将来。敢问世间谋策士,几率是摔或不摔?”同样是剥画皮之作。古往今来,优秀诗人的笔端,无不承载着艰难世事,以及重大历史事件,从而具有以诗证史的价值。写于1970年的《抬沙一月不通名》:“勤勤建猪舍,抬沙万把斤。竹杠两边客,自始未通名。”曾老注曰:为建干校猪舍,他奉命抬沙子、碎石、水泥包等。与其共抬料者,“前后约一月,彼此未通姓氏,以减少麻烦。”可见当时的红色恐怖,使人噤若寒蝉。后来他“听说此君姓金,是一文史专家云”。我想,这定是金性尧先生无疑,惜已谢世多年。写于1971年的《半夜犁田记趣》,同样很值得一读:“半夜起犁田,耿庸刚出监。我争先上耙,一鞭滚下来。”他的注,值得回味,节抄如下:
我单位造反派激烈分子,于1966年秋“文革”开始不久后,把刚出狱几个月的“胡风分子”郑炳中(耿庸),又重新打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半夜耙田时,我抢先爬上耙去。哪知扬鞭一声“驾”,我立即滚下耙来。为此者再三。最终还是郑厉害,他终于站稳,我只能在前面拉牛了。曾老三十年代后期去延安,经受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洗礼,1949年秋南下,担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兼任《南方日报》社长、华南人民出版社社长等,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他生于1919年,1971年已年过半百。耿庸是位进步作家,这时也不年轻了。他俩先由人被打成“牛”(所谓“牛鬼蛇神”之“牛”),再让他俩昏夜里在泥水中牵牛、赶牛,摸打滚爬。“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夫复何言!但是,黑暗终究有尽头。粉碎“四人帮”后,上海人民欢声雷动,走上街头,涌到外滩,在“上海市革会”大楼前,高呼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党的口号,如歌如潮,似黄浦江大潮奔腾澎湃,天摇地动。曾老随即写下《闻江青等被捕》:“海上忽闻天声震,人间活捉四人帮。倾城出巷锣兼鼓,远胜当年日本降。”他注曰:“捉‘四人帮’后,上海庆祝游行气势之大、之烈、之久,令人骇异。询之老上海,云,此次游行……均较1945年日降时热烈得多。”使我终身难忘的是,当时我虽然头上还戴着被张春桥、徐景贤之流硬扣上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黑帽,但我深知,一个荒谬的时代就此结束了,我必将平反。我带上在复旦附中读初中的儿子宇轮,从淮海路随着欢庆的人流,走到外滩,跟着人群高呼口号,走到北四川路底。人群慢慢散去,已是深夜,无公交车,父子俩只好走回复旦大学宿舍家中。我对宇轮说:“要记住这一天。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场面。这就是历史!”对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曾老的这首诗,就是史诗。
诗贵含蓄,打油诗也不见得例外,何况曾老是位优秀的杂文家;说句老实话,在杂文家中,包括笔者在内,不“皮里阳秋”、“含沙射影”者,能有几人哉?曾老深厚的杂文功底,凝聚在他的诗中。写于2007年的《看电视有感》:“满城尽是黄金甲,分分秒秒是黄金。遍地黄金何所碍,先生毋乃太昏昏?”写于2008年的《偶感》:“今人伟业胜前人,这边鸟屋那边坟。还有集装箱一个,是非何必问思成(指梁思成)?”以及今年夏天赠我的诗:“究史何须作主张,旧矩新规早擅场。老牛(按:笔者属牛,即将出版《牛屋杂文》)哞哞难合调,劝君改颂秦始皇。”弦外之音,可圈可点,振聋发聩,读者自能心领神会。
熟悉曾老的人,无不感受到他的“肝胆照人”。去年,他写了《九十自励》:“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和云。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曾老曾长期担任过领导干部,一生从未整人。就凭这一点,称他是党内高干中国宝级人物,当之无愧也!跟着曾老学步,不才打油一首,结束本文,曰:沦落阶下无处逃,幸有诗思任扶摇。人间若无竹枝词,青史山河更寂寥!
选自《人物》2011年第6期